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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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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邊那個背影頭也不回,伸過來一隻手,那只手上伸著兩隻手指頭,於是我輕輕抓住那兩隻手指頭。 我們都沉默著,於是我像被導盲犬牽引的盲人,我們終於有了個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門外,我也沒放開那兩隻手指頭,小醉用一隻手開門開得相當彆扭,但也沒要求我放開她的手指頭。 我呆呆看著她搗咕地院門,那個木牌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但木牌早已摘掉。 門終於開了,我們進去,我們彆彆扭扭地進去。 月光下的院子清幽寂靜,被潑灑著一種非人界的光輝。 我們走過,我開始發現我們的姿勢有多窘迫,這樣的窘迫下實在該說點什麼。 我:「我把你家煙囪修好啦。」 小醉:「嗯,你把煙囪修好啦。」 我:「可是你沒米下鍋啦。」 她就笑。 我:「雞呢?」 小醉:「吃啦。」 我就笑。 她撒謊。她不會吃她喂來聊解寂寞的活物,雞拿去換了充饑的雜糧。我怕這院子,我只敢把自己淹沒在活人堆裡,好忘記死人,她在這個沒有人味的地方一心思念著失去的世界一現在連咕咕的雞叫聲也消失了。 我被兩隻手指牽引著進了她的家。 小醉點燃了油燈,仍然用的一隻手。就像我怕放開她的手一樣,我想她也怕我放開她的手。 我注意到屋子裡很亂,這種亂是因為空空蕩蕩,床上的被褥少了很多,幾個櫃子打開了再沒有關上,裡邊也空空蕩蕩,這是個很久以來已疏於收拾的家,而家裡很多原有的東西也已經失去。 小醉:「……好了沒有?」 我明白她是說我們絞結在一起的手,我連忙放開,並因為這種孩子氣的舉動而有些訕訕。小醉迅速關掉了所有的櫃門,把僅剩一床的單薄被褥鋪疊了一下,好讓人覺得這裡住的小主婦還是愛好整潔的。 我覺得心裡沒個落處,覺得需要說笑,我學著她的口吻:「好了沒有?」 然後我發現我又他娘的說錯了話,對一個剛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儀的女人說這種話,幾乎司馬昭之心,於是我連忙用袖子擦著凳子,也不管那可能會把它越擦越髒,並且我竭力把話岔往這個方向:「好了你就坐。」 於是小醉就坐,我也坐,後來我們的手指輕輕碰觸了一下,於是我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地抓住。我們正襟危坐著,愚蠢地互相看著,笨蛋一樣絞結著對方的手指。 我:「……瘦得不像樣子。」 小醉:「有點感冒。無精打采的,屋子都沒收拾。」她這樣解釋著:「不過都好啦。」 我們瞪著對方,不說話,但是小醉的手指一路在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頭。 小醉:「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樣的輕描淡寫:「有點倒楣。沒辦法。很多人拿著槍互相砰來砰去的。有的喜歡砰別人的傢伙很欠砰,只好把他們砰回老家。」 小醉就摸了摸我的傷口周圍,隨著我一起笑:「這個我就治不了啦。」 我:「我有名醫伺候。是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國手。」 小醉:「那就好……」 然後我們聽見清晰的一聲,響在這間油燈如豆的屋裡,我熟悉不過,一個饑腸轆轆的聲音,並不來自於我——而小醉愣了一下,看來她希望我沒有聽見,於是我裝作沒有聽見。 於是她獎勵性質地沖我笑了笑,也許除了獎勵還有更多:「……你那個朋友說的……我們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飯?」 我看著她。她在玩笑,並期望我能應對,於是我應對,我們迅速成為靠玩笑逃避現實的同謀。笑很消耗體力和熱量,但是我們需要。 我:「哪裡還有生米?我們早就是熟飯了。」 她就瞪著眼,給我表演驚訝:「不好啦。那都沒人管。早燒糊啦。」 我:「小日本都沒打瞎的眼睛,差點被你拿花紮瞎了。米淘過啦。我沒修好你家煙囪。米下鍋啦。我修好了你家煙囪。水煮沸啦。我對著迷龍家小崽子說我是他爸,你是他媽。水撲鍋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謀。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沒我想回的家,禪達倒蹦出來一個。熟啦。剛剛好,糊不了。」 小醉笑嘻嘻地瞄著我:「你家裡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嗎?」 我:「哦,錯啦。我是大名孟煩了,字顛三,號倒四,江湖上人稱煩啦小太爺。一切順序全都顛三再倒四……你倒記得清楚。」 小醉:「我……」 然後我們又都聽見饑腸轆轆的一聲,小醉紅著臉,笑,堅持:「沒有你那麼多為國為民的大事,當然記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不下去,我低著頭。把手插在狗啃一樣的頭髮裡,哭了。 我:「我沒錢。沒錢讓你在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著我的頭髮,因為我那樣只會把自己弄得更慘不忍睹。她還在逗著我:「這哪裡是鬼地方嘞?你會要找一個鬼地方安家不?」 我:「它就是鬼地方。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在這裡活得很難……我們都跑不出去,被黏在這裡了一樣……遲早我們還要為了這個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離鄉,死都死做了野鬼。」 小醉:「我哥哥從來不准人說死說活的,誰說了就要喝一大碗花椒水。」 我:「我不是你哥哥。」 小醉:「你當然不是。」 我:「我做事做不了他那麼漂亮。我只是一個虛銜的小中尉,沒走私鴉片的本事,沒倒賣槍枝的權力……有也不敢做,怕對不住死人。」 小醉:「……你當然不會做那種事。做什麼要做那樣造孽的事嘞?」 我:「……所以我很窮。我那點餉一文不剩全給了我爹媽……我爹很乖戾。我媽逆來順受……可你越說砍頭只當風吹帽,你越要想,這條爛命是誰給的……不是的,小醉,他們不靠我。是我靠他們活著的……你懂嗎?小醉?」 小醉:「懂的呀。你很厲害,可也不能靠自家一個人活的,又不是石頭。」 我仰了我難看的臉看著她,我很傷心,臉很扭曲。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懂我不要臉地在說什麼。但無疑,在關於生存的故事上。她比我懂得更多。 於是我苦笑:「我厲害?我是我認得的最沒用的人。」 小醉在我的手上拿手指劃著圈子。因我的措詞而好笑:「你認得的你?啊,那你認得的其他人都不是人啦。是齊天大聖。他也不要大鬧天宮,他就打到閻羅王家把死了的人都要回來,那就好啦。」 我:「我不認得這樣的人。我真想認得這樣的人。」 小醉:「我也不認得,所以你就是我認得最厲害的人啦。」她反駁我的搖頭不迭和苦笑:「你看看。你一個人就養活爸爸媽媽兩個,我連自家一個都養不活。」 我:「……天地良心,這叫哪門子的厲害呀?」 小醉:「你頂天立地的。有哪個能從江那邊把家裡人搶回來呢?哪個男人都講自家了不得,可是我曉得,他們做不來。」 我苦笑加呻吟:「……不是的。是我那鬼團長幹的。」 小醉:「你還救了他呢。今天在街上,你為了他,你一個打十多個。」 我:「我哪兒在打呀?要說打,他們隨便揀一個也能放翻我兩三個。」 小醉:「打架還不容易?我都在打。你咽下那麼多鬼氣,你還不說,你頂天立地。」 我:「……我該拿把小刀撩死我自己,慢慢的一刀一刀棱。」 小醉嚇一跳:「做啥子?」 我:「瞎說的,我知道啥叫痛,所以最怕痛……我現在只是在還債。以前他欠我們的,現在,我們欠了他的。」 小醉:「我不懂。」 我:「不懂好。我也很想不懂,可是已經懂了。」 小醉:「……你不要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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