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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那小子拿著從老百姓家要地一一個臭哄哄的硯臺和一枝臭哄哄的禿筆,他擠進人群,還沒忘了作個大揖,把筆硯捧到我的跟前。他們的老大張立憲拿了筆在我臉上開始塗抹,我看不見寫地什麼,我忍受。

  張立憲在我額頭上畫了一個太陽旗,在我臉上寫了「小日本鬼子」。

  然後他擦著手推開,他很滿意,他在笑,他周圍的傢伙笑得打跌。

  何書光:「不夠象啊不夠象!」

  不象他來填補,我赤裸著上身,有的是他可以畫的地方,於是他在我人中上畫了仁丹胡之後,在我身上畫上了一個更大號的太陽旗。我開始猛烈地掙扎,但那幫傢伙營養良好,體力充沛到過剩,哪一個都能制得我動彈不得。

  餘治在我身上寫著「小日本走狗瘸子太郎」,而我向著他們大叫:「你們幹嘛不剝了我一塊皮?!」

  李冰在我身上做著諸多的補充,而一幫傢伙躍躍欲試地等著更多補充。

  李冰:「我們不碰傷兵。」

  我:「我與日寇作戰多年!」

  張立憲扯開他地衣襟,讓我看從鎖骨直下地刀痕,我不知道他怎麼還沒死。

  張立憲:「跟老百姓吹去吧!我們也與日寇作戰多年!」

  何書光:「咱們收的那些小日本零碎呢?!」

  有地是啊——既然已與日寇作戰多年。於是那些零七八碎的日本玩意全往我身上堆了,某中尉地肩章,某軍曹的勳章。某死鬼的千人針,某軍官的王八盒子-居然還是灌滿子彈的,某日本兵的三八刺刀,某鬼子敢死隊縛在頭上的帶子-全是來自他們的敵人,瞬間我成為全禪達最荒誕的一個人,我琳琅滿目到慘不忍睹地跪在禪達的街頭,禪達地鬧市。

  張立憲:「向虞師和禪達跪罪。跪足一個鐘頭,送你和你的鳥團長回垃圾團。」

  於是我眼裡充盈著淚水,我怪誕地笑著:「好啊。真好。值啊。真值。」

  何書光:「那小子哼什麼?」

  餘治:「嘴硬唄。腿完了,勁跑嘴上了。」

  我跪著。

  在我被塗得鬼畫符地肩頭蹭掉我不想在他們面前流出來的眼淚,臉上和肩上都被蹭得更加墨蹟模糊了。襯著我臉上掛著的那個古怪的笑容。

  我的團長還躺在推車上人事不省,不知道他如果醒著會如何對付這些人。

  這時候一塊石頭向我飛來,砸在我的肩頭,伴隨著一個禪達人地暴喝:「小日本子!」

  張立憲:「擋掉!」

  何書光便摘下鋼盔,「咣」的一聲把第二塊飛來的石頭擋在人圈子外。

  張立憲同時笑嘻嘻地向我低聲——一個不明事態的小陰謀家:「不准說中國話。說一句跪多一個鐘頭-就是說,你的團長要躺多一個鐘頭。」

  我瞪著他。我看著我的團長,也看著迅速聚攏的禪達人的怒潮向我湧來。那幫精力過剩的小傢伙並不知道他們惹出了什麼樣的事,排個圈子,把我護在其中,把揮舞著石頭與鍬頭地禪達人排在其外。

  張立憲笑嘻嘻的,還以為他能控制事態:「鄉親們,這個鬼子俘虜很重要,我們還要押回師部審問。不要弄傷他——就是說,扔可以,不要扔石頭!」

  於是暫時的。飛向我的換成了唾沫和垃圾,可那只是暫時——很快餘治就發出了一聲慘叫:「誰他 媽的又扔石頭?!」

  不是誰,而是已經失控地大部分人,石頭繼續飛來,鍬把子已經舉起。虞師號令分明。不敢動手還擊的張立憲們迅速被撕開一個缺口——而我茫然地瞧著向我飛來的唾沫、垃圾、石頭,瞧著舉在空中的鍬,它像是憤怒而盲目的旌旗。我終於掙開了他們纏在我手上的繩索,他們本來就綁得不緊,我跳了起來。

  我:「我從二十歲打到二十五歲!我為這場戰做地不比你們少!」

  何書光一邊儘量把人排在圈子外一邊沖我叫嚷:「閉嘴!不准說中國話!」

  我:「我只是沒你們那樣地力氣去喊壯懷激烈!我喊不出來——在還沒激烈的時候就做你們這樣地破事?!」

  張立憲拼命抵擋著往上湧的人潮:「放下!你放下!」

  他那樣叫是因為我掏出了他們掛在我身上的王八盒子,我把那枝難看的南部式握在手上——他們無法干擾我。他們大部分人被沖擠到了圈外。僅剩的幾個拿吃奶的力氣拿出來抵擋狂怒的禪達人還嫌不夠。

  我:「我夠啦!——去你們的虞師!——去你們的精銳!——去你們的這個世上的一切!——我見過死人!」我把槍頂到了自己頭上,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你們送他回祭旗坡!」

  張立憲:「放下!!」

  我對他擠出個譏誚的笑容。打開機頭。

  但我沒能摳下去扳機,因為禪達人聽見一個小日本子如此流利地口吐人言,沖勢已經緩和,而這時人群裡沖出來一個,瘋狂地掄著王八拳,第一下就招呼在張立憲的頭盔上——那是我父親。

  我父親:「你們抓錯人啦!他是愛國將士!」

  張立憲有點狼狽,我父親兇橫得狠,扒拉著任何攔他的人,王八拳著落在任何障礙之上。禪達人安靜下來,看著一個兇暴的老頭子對著幾個武裝到牙齒的年青軍官掄拳。

  我父親:「他是愛國的!為了吾國吾民他連父母都不要了啊!他連腿都不要了啊!蒼天,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嗎?!」

  我呆呆地看著我的父親行兇逞強,余治李冰幾個聯手才把他抬了起來,並打算抬離人圈。我手上的槍漸漸軟垂。

  我羞憤欲絕。但是我在家父面前殺過人,我用槍頂過他的胸口,我是否還有勇氣在他面前打爛自己的腦袋?

  然後我聽見小醉哭腔的嗓音:「他是川軍團的人啊!你們不記得了嗎?我們給他們放過長明燈的!就剩了十一個人回來!」

  我轉過了頭,看著小醉和張立憲撕巴,張立憲今天也真是時運不濟,那麼愛裝儒雅的人,先被我老子掄了幾王八拳,然後是小醉,小醉比他矮,拽著他鋼盔帶子往下拽,拽得他成了睜眼瞎子。

  我趕緊抹幹我的眼睛,這通胡抹也讓我象足在羅刹國混日子的馬龍媒,我從一張鬼臉下露兩個眼白,瞪著身周的荒唐發出虛假的笑聲——我並不想笑,但我知道這樣笑會讓折騰我的人生氣。

  何書光急著為他一盔遮天的大哥找回場子,那並非說他有勇氣去和一個年青女孩打架,「我知道你住哪兒!褲襠巷第三個門!老子知道你做什麼營生的!老子上門弄死你!」

  我還在笑著——小醉根本沒管何書光虛弱的威脅,她有一個菜藍子,於是她把菜藍子罩在張立憲已經卡在鼻樑的鋼盔上——看著張立憲在鋼盔和菜藍之下掙扎,於是我聽著自己的笑聲都有些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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