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我的團長我的團 | 上頁 下頁
二〇七


  我被院子裡的兩個哨兵冷冷地看著,最後我沉默下來。

  大門口的哨兵用同樣冷冰冰的態度看著我們走出大門,我們也許是全禪達最潦倒的兩個背影,兩個都帶著重傷,兩個都精疲力竭,兩個都承受著無處不在的冷眼,我拼命架著我人事不省的團長,還要避免他碰到我的傷口,還不想弄痛他的傷口,我們這樣離開了師部的大門。

  但是兩個潦倒背影之一的我在微笑,不止微笑,我笑得心滿意足,幾近燦爛,我對我拖著的這堆爛肉實在是再滿意不過了,我嘮叨和讚美。

  我:「你沒說出來,太好啦。十個炮灰團來換南天門,虞嘯卿也要抱著你親嘴啦,你沒說,你真是太好啦。」

  那傢伙在我的讚美中神智不清地呻吟:「太痛啦……痛死啦……」

  我:「小太爺真沒跟錯人呢……總算做對了事,能做你手下真是太好啦……」

  死啦死啦就只管哼哼:「痛啊……你別念啦……痛啊……」

  然後他就人事不省了——讓我站在我們那輛連泥帶血的破威利斯旁邊,我們好容易蹭到這輛車旁邊,現在我看著那輛車發呆。

  我:「你不能這樣啊……現在咱們怎麼回去?」我狠拍著他的臉頰:「喂,我不會開車!」

  那傢伙死肉般地往下墜,最後我只好看著空地那邊的一輛破推車茫然。

  我的團長躺得很舒服,這也許是我的主觀,因為他躺在那輛破推車上,我不知道一個人暈厥的時候是否還能有舒服與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靠一只用不上勁的手是拉不了車的,我象克虜伯拖他的戰防炮一樣,用破布和背帶做了一根挽帶,挽帶掛在我沒受傷的那半邊身子上。我拉著車上掛著的那枝槍,現在我就終於有了兩個著力點了,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掙命。

  很費勁啊——可我仍然很高興,我仍然時時露出快樂的微笑,並因為這種微笑而要回頭看一眼我拖著的那頭生豬,我滿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回去啦。都不會死。沒人要死。」

  後來我看見那幫精銳,他們憤怒而茫然地簇擁在街角,我的到來讓他們迅速有了焦點,他們向著我指指戳戳。

  上天寵愛驕傲的人,給他們一顆永遠孩童的心。我說的不是天真淳良,是他們永遠只顧自己的喜好厭憎。他們愛死了虞嘯卿和那個能讓他們全體喪命的作戰計畫,他們有多愛那個就有多恨我們。」

  然後他們分出了幾個,張立憲還沒動,但何書光、余治、李冰他們迅速圍了過來,然後張立憲最後一個慢條斯理走過來,好象他和要發生的事沒有關係的樣子,但瞎子都知道。丫就活脫一個在模仿中長大的小虞嘯卿。

  餘治拿掉了我的槍,他們看著我,憤怒在平靜之下,是的,虞師座訓導要冷靜,於是他們模仿出冷靜。

  何書光:「師座很少坐,可現在躺下了。」

  我也很平靜,平靜而絕望,絕望模仿不出來,那是從心裡出來地東西。

  我:「要是有個地方可以躺。我們謝天謝地。」

  餘治:「拖著你的竹內連山,躺回西岸去。」

  李冰:「死瘸子。上回我該就地崩了你。

  他們拍打著我的頭,拍得塵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後發現那只會越擦越髒,於是他們改成了用腳踹,還好只是輕輕地踹。以盡可能地表示蔑視。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讓他們惱火,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還擊:「老天爺很寵你們,很煉我們。」

  何書光:「因為你們欠煉。」

  餘治便給他搭腔:「二哥,啥叫欠煉?」

  何書光:「在戰車裡憋壞腦子啦?欠煉就是欠揍啦。」

  餘治:「咱給他補上吧。省得人老殘花敗柳的。」

  何書光擦著他的小眼鏡,那叫默許,於是踹在我身上的腳重了很多,並且看勢頭將是十幾個人的劈頭蓋臉。

  我站穩,站穩並且護在那輛推車前,我可不想哪個毛小子去動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挨揍,於是我指給他們看我地傷:「我受傷了。」

  李冰:「傷了又怎麼樣?」他忽然開始打官腔:「我疑心你是自己打的黑槍,逃避戰事。」

  餘治:「就是!」

  眼看又是一頓暴踹,但是張立憲舉了一隻手:「等會兒!」

  在這幫渾小子中間,他發話至少頂半個虞嘯卿。於是都住了。張立憲踱上來,研究了一下我地傷口,他絕不會輕手輕腳,但也不會刻意重手重腳,他倒不惡毒。

  張立憲:「三八槍,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受的傷。別碰他的傷。」

  我:「別碰我團長。」

  張立憲:「我們不碰沒知覺的人。」

  何書光:「那碰啥?老子是不是還要請他吃頓飯?」

  張立憲:「不碰沒知覺的人。不碰傷兵——只要他是和日軍作戰負的傷!」

  他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靜了。然後他譏誚地看著我。

  我不寒而慄。

  那是驕傲。不是憐憫。那是自誇,不是同情。

  我地團長躺在推車上。他們沒有去動他,真沒有去動他。

  我被十幾手烏烏匝匝地推跪在塵埃裡,我的手被毛毛燥燥地纏上了。行伍之人,身上除了刀就是槍,幾把刀在我頭上縱橫捭闔,把我本來草窩樣的頭髮割成了狗啃,幾把刀在我身上大刀闊斧,把我的衣服割作方便扯掉的破布。他們做這些勾當的時候還真夠小心的,儘量不碰到我的傷口。

  我忍耐著,從人腿紛遝的空檔中看著我的團長,我甚至還能微笑。

  那只是暫時。

  餘治:「筆墨伺候!」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