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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於是炮灰團的標識也就來到了南天門陣地之上,窩窩囊囊簇擁于特務營、警衛連之後。

  戰爭,從清晨到又一個清晨,連活著也成了恥辱,連炮灰團的渣子也拿出來塑個形就扔進炮火之中。我的團長回來後像被鬼附了身,他再沒做出像樣子的還擊。他為之奮鬥的一切,他偷蒙拐騙來的事業再也沒有意義了——因為弟兄們回不去家鄉的鬼魂。他一點點把頭塞到虞嘯卿刀下。他也覺得活著就是恥辱。」

  我湊到我的團長耳邊:「你要是敗了,我們照樣去死。」

  死啦死啦有了點反應,虞嘯卿也淩厲地掃過來一眼。

  虞嘯卿:「川軍團以班建制輪番襲擾,特務營加緊打開爆破點。」

  我的汗水滴上了沙盤,我不敢抬頭,因為抬頭就要面對虞嘯卿的目光。我身邊的死啦死啦還是一臉掙扎的表情,而沙盤對面的虞嘯卿不是得意,而是疑惑,他不喜歡疑惑,所以這種疑惑早已上升為憤怒。

  虞嘯卿:「天亮啦。我的百敗之將。」

  死啦死啦抬頭看他一眼,那眼神倒也真跟剛睡醒差不多。

  虞嘯卿:「你搞什麼?什麼也不做。就派個手下來跟我左支右絀?他是塊料子,可心竅是塞著的,他不開闊……」這個一向強裝理性的傢伙忽然暴躁起來:「十分鐘前我就可以爆開你的烏龜殼啦!我只是想看看你搗什麼鬼!」

  死啦死啦的眼神飄忽著,那真讓我絕望。

  我:「炸開個缺口!我們還可以在碉堡裡依靠地利抵抗!竹內一定考慮到這個的!」

  虞嘯卿:「能擋多久?!」

  我忘掉了在和誰鬥嘴:「這不公平!這只是沙盤!真打一場這樣慘烈的攻堅戰,地形複雜,傷亡慘重。我軍從無空地一體的實戰經驗,誰有這樣理論的效率和理論的勇氣?!」

  虞嘯卿:「我每天睡眠從沒超過四個小時,一天當兩天用,就為了效率!我虞師的兵絕不會比日寇缺少勇氣!」

  我:「你每天睡幾小時是你自己的事,臥薪嚐膽也可以是精神鴉片!別的團我不知道,讓炮灰團去打這樣的仗肯定會嘩變!」

  我聽見一片死寂,我迅速知道我惹了多大的禍。

  虞嘯卿:「什麼團?」

  我:「川軍團。」

  虞嘯卿不再說話了,我連讓他生氣都沒能做到,張立憲看看他,他也沒做出任何反應。於是張立憲走開門邊,打開了門,向值星的李冰和那些警衛指了指我,「收押。」

  我:「我沒有想回的家,可你記得幫我疊只紙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兒。」

  我沒看死啦死啦。但我是向他說的,當李冰他們走向我時,死啦死啦伸出一隻裹滿繃帶的手把我扒開了。

  死啦死啦:「我的防線還在呢。」

  虞嘯卿:「你到底藏了些什麼玩意呢?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脅才說出來?——你不會說,可你的防線在哪?三條防線都成粉了。」

  死啦死啦:「反斜面的。反斜面的兩道防線。」

  虞嘯卿:「反斜面?它防的是銅鈸!它的槍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死啦死啦:「銅鈸一帶的赤色遊擊隊值得用兩道工事群防禦?」

  虞嘯卿:「是防駐印軍!他們正勢如破竹地東進!」

  死啦死啦:「反斜防線在我軍勢如破竹之前就初具雛形,而且中間還隔著兩個日軍師團。」

  虞嘯卿不再做這種爭執了,他雖然總在爭執。卻又最不喜歡爭執。

  虞嘯卿:「我炸開樹堡。」

  死啦死啦說:「我們攻擊成性。敗局已定,反而視死如歸。每一個設計都是用來殺人。殺死更多的你們。兩軍絞結,空襲失效,主陣地移師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報廢了。雙方都是強駑之末,只是我這枝箭對著的是你的腦門心。」

  虞嘯卿看著沙盤,平靜得我有點佩服他——但是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我不擔心他在平靜中又生出什麼詭變。

  死啦死啦仍然用著那個初聽讓人生氣,細聽卻十分傷心地腔調:「……整個南天門,一個大陷阱,餌肉就是我——竹內連山和樹堡裡的整個聯隊指揮部,你們以為不惜代價搶下來就得到了南天門,其實造它出來就為了殺更多的人,讓虞師實力耗盡。」

  虞嘯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隻一隻戴回他的手套。

  死啦死啦:「……得到死了才知道。」

  虞嘯卿:「在哪學的……打這種仗?」

  他的聲音發悶,而死啦死啦指了指我:「跟他學的。」

  於是我訝然地被虞嘯卿看著,我幾乎看不到虞嘯卿的憤怒,只看到他的無辜,如果我忽然搶走雷寶兒最心愛的玩具,再告訴他我才是他的親爹——也會看到這種無能為力到近乎無邪的無辜。

  幸好死啦死啦又加了句解釋:「他們都不想死,他們看著早晚有一天要他們去打的地方,就會想他們會怎麼死。他們天天想夜夜想,後來我也被傳染了,我也那樣想——我就學會了。」

  虞嘯卿:「……解散。」

  人們稍稍動彈了一下,最大的動彈是他那幾個最親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邊,他們毫不掩飾地表示出這樣一種熱望:他們的師長揮揮手一把這兩妖言惑眾者拖出去點了。

  虞嘯卿:「都解散。」

  於是人們終於紛紛地退出去,英國人在搖頭,美國人在發悶,我最不願意看我的那些同袍:他們無聲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幹了年青和鬥志,像是戰死者的屍體伶仃歸鄉。

  虞嘯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後才拉開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我們這兩個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種略顯拖遝的步子走向大門,當就要跨過門檻時,他站住了,轉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盤,他數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熱望——我清楚地看見他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拭去終於噴湧出來的淚水。

  然後他在邁過門檻時轟然倒了下來。

  他的手下並沒有離開,張立憲幾個傢伙只是遵從命令閃在他視線之外的門楣兩旁,他們撲了上來,速度快得讓虞嘯卿沒能倒在地上——然後他們一聲不發地把虞嘯卿抬出了我的視線。

  我慘澹地笑了笑,然後看著我的團座。他仍呆呆地看著沙盤,他搖搖欲墜,他從一走進這裡就已經搖搖欲墜。

  然後他摔倒下來,他的腦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門。

  我衝衝地在院子裡大叫著,我抓住我能夠到的每一個人,「救人啊!幫幫我,救救人!」

  他們無一例外地把我的手甩開,甚至是把我推開,我像是一股擾人的空氣,他們視而無睹地忙自己的事,有人挾著急救箱跑開——那為的是虞嘯卿的鬱結而非我那團長的危殆。

  驗證勇氣很難,表現勇氣就只要對我們同仇敵愾。虞師繃得像弓,今天斷了弓弦,沒人想你也許救了他,人們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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