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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第二十六章

  我站了起來。我已經死了,死於上百公斤炸藥連續不斷的轟炸。我很想做成這件事情,但我又沒能做成這件事情。

  我只好看著死啦死啦,擔心他的腦袋,他厚顏無恥地向我笑著,以至我看起來像個受盡委屈的小髒孩。

  張立憲向他的師座敬禮:「二防已掃清。敵軍頑強,第二主力團傷亡逾半。」

  虞嘯卿:「你也太不知節省。」

  張立憲:「對不起。」

  死啦死啦也看著正從沙盤邊退開的我。

  我瞪著他,輕聲地埋怨:「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搞錯啦,他們強得能拿下南天門……只要拿我們墊。」

  死啦死啦沒理我,他看著沙盤對面,因為虞嘯卿正在看著他。

  虞嘯卿:「告訴你的手下,他不是個草包!我看錯了,道歉!」

  死啦死啦用嘴角向我微笑:「聽見沒?那就不要說草包話。」

  我真的不在意虞嘯卿認為我是個什麼,只是苦笑了一下。

  然後死啦死啦向沙盤邊走,他現在瘸得比我更狠。因為他兩條腿都瘸。虞嘯卿也向沙盤邊走,一邊鬆開永遠不松的第一個扣子,活動著關節。

  虞嘯卿:「小孩子們都玩過了,現在咱們。」

  死啦死啦:「小孩子都讓幾千人盡成飛煙了,現在咱們。」

  虞嘯卿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猜沒這麼些外人在。老虞就算嘴巴子夠不著也會抓上什麼扔將過來。

  虞嘯卿:「我停止攻擊。」

  死啦死啦蹙著眉瞪著沙盤,意外意味著絕不輕鬆,他臉上罩著烏雲。

  停止攻擊絕不意味著放棄攻擊。攻擊部隊在與半山石齊平的第二防線上就壕為營,把它改裝為適合於向上攻擊的工事。虞嘯卿不像張立憲那樣酷愛使用新鮮玩具,實際上他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東西,日軍的機槍、戰防炮和步炮被掉轉了射界重新築巢,剛從東岸運來的點五零機槍和二十毫米自動炮瞄準了三防,連日軍丟棄的那些活動碉堡和胸甲都被他撿起來廢物利用。

  南天門的三防現在就像被一群豪豬圍著的刺蝟。

  生力軍在煙幕掩護下幾無損失地登岸,那是虞師最精銳的人馬,特務營、搜索連、警衛連。

  虞嘯卿說:「你方已無力阻滯渡江,我以整建制特務營、搜索連、警衛連對攻擊兵力予以補充。浮橋未搭,戰車連無法渡江,但可於祭旗坡上建立固定發射陣地。我師可調配大部直瞄重火力隨舟渡江,重築陣地。我之炮兵、美盟之空軍對南天門山頂予以不間斷之轟炸騷擾,把你們壓在地下,無法重做部署。」

  死啦死啦悶悶地說:「嗯,你做得到。」

  當美軍飛機的再一次來臨和再一次遠離,南天門地山頭就像剛爆發完畢的火山,煙柱幾乎遮沒了西望的天空。

  陣列的坦克在餘治的口令下,開始從祭旗坡的陣地上輪番發炮轟擊,偶爾南天門頂直瞄火炮發射的炮彈會在它們中間炸開,濕重的揚土砸在坦克上,也砸到戰壕裡的我們。

  我們窩在安全的戰壕裡,我也在其中。死啦死啦也在其中,我們做飯、笑駡、指點,逗逗不安的狗肉,這場血戰與我們無關,與我們無關——我從戰壕裡呆呆仰望著黑煙伴隨的暮色,聞著空氣裡飄來的焦糊,它是否真的與我們無關?

  被命中的坦克在燃燒中退卻,它輾過我頭上的窄壕,燃燒的余治從車上跳下,摔在我的腳下——我呆呆地看著他。這是否真的與我們無關?

  暮色下的虞師開始第三次進攻,暮色下的竹內聯隊也開始第三次反擊。戰線已經拉近到如此距離。戰防炮幾乎在頂著工事開火,而迫擊炮手把炮彈引信截短到一個幾乎出膛就炸的距離。

  他們迅速就絞結在一起了,成了逐壕逐溝的爭奪,面對面的搶射。扔過來的手榴彈因為距離過短被對方撿起來回擲,一段戰壕裡的衝刺——只要不被對方的攢射擊倒,就可以把刺刀紮進對方的身體。

  何書光用刀狂砍著阻礙了部隊前進的鐵刺網。他不怕死,真不怕死,他倒下了,不是被子彈擊倒的——鐵刺網上閃爍著電火花。

  從南天門的主工事群滾下來汽油桶,推它們下來的日軍立刻紮回工事裡,然後那些鬼玩意開始爆炸,炸得比航空炸彈還要響,然後裡邊的碎片飛射幾百米方圓。

  李冰指揮著迫擊炮為遠端壓制發射煙幕彈指示目標,但從三防上飛來的煙幕彈立刻和他發射的煙幕混為一體——於是後續而來地遠程炮彈在日軍陣地上也在我軍陣地上炸開。

  李冰從目瞪口呆到捶胸頓足。

  那兩雙眼睛互相瞪著,虞嘯卿如虎。而死啦死啦似足待機而噬的狗肉。

  死啦死啦:「我保證我用的每一件東西都是我親眼看到的,是將來會砸在我們頭上的。」

  虞嘯卿便將冰冷的目光自死啦死啦臉上移向沙盤:「特務營準備。」

  仍在進攻,仍在防禦,沒完沒了的進攻和沒完沒了的防禦。

  炮火在夜色下炸開,任何軍隊在這樣毀滅性的爆炸下都會暫緩攻擊的。但這兩支不會-於是我們看見人在TNT和鋼鐵之下如何渺小。

  巴祖卡火箭終於炸上了南天門樹碉的表面,那意味著他們距目標已經只有一百多米的距離,但是爆炸過去,樹碉露出它石質的紋理,連槍眼炮眼裡發射的火舌都未稍停一下。

  日軍從樹堡的上層露出身體,投擲的不是手榴彈。而是整發改裝的迫擊炮彈、七五山炮炮彈和比通常手榴彈大十倍的特製手榴彈。它們在竭力用人梯和豎梯攀上樹碉的人們中間炸開。

  我的團長今天不損,而是……他的戰法說出來都嫌惡毒。他給鐵棘刺通了電,在防線上不光佈設了地雷。

  還埋設了五公斤炸藥再加五公斤釘子這樣的搖控引爆,他用屍體堵住炸開的鐵絲網,讓日軍通過地道在虞師背後出現,他從陡坡上投擲裝滿炸藥和玻璃片的汽油桶、炮彈殼、炸藥包和炮彈改選的巨型手榴彈、燃燒瓶、瓦斯和死人,他用曲射火力收拾了半個總愛亂放信號的搜索連,讓人發現亂放信號彈等於通敵,虞師倚重的空中支援居然被他用老式迫擊炮發射的煙幕化解,他甚至用假煙幕把美國飛機引到了虞師頭上。他讓人看戰爭會如何歇斯底里,他也引來了最多的仇恨,全部來自自己人。

  虞嘯卿說:「休息。」

  於是一切定格,一切嘎然而止。死了的,活著的,將死的。

  這個屋裡的氣氛像是凝固,所有人:中國人、美國人、英國人,都用一種古怪的忿恨眼神看著沙盤前那個渾身汗漬、重傷並且精疲力竭的傢伙。連麥克魯漢亦是,連阿譯亦是——連我亦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古怪眼神。

  虞嘯卿低頭看著沙盤,虞嘯卿不看他。

  虞嘯卿:「正午早過。大家少事休憩。一小時後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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