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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管個屁用。郝老頭子面慈心狠,下手一點也不帶軟地,伸手就把一根籤子從我傷口裡拔了出來,我痛得失了聲地大叫,他拔第二根的時候我已經暈了過去。

  暈不了多會。他再把兩根新籤子紮進來時,我就失了聲地大叫著醒來。

  老頭子死死抱著我,迷龍給我擦著痛出來的眼淚,不辣給我擦著汗,不擦倒好,就他們那與土同色的衣服,越擦倒越髒。

  我:「你個老不死的!」

  郝獸醫:「承情啦承情。我還想帶著兒子回西安呢,我真不想死。」

  迷龍:「遛遛,起來遛遛。今天就這樣啦。」

  他們把我攙起來,迷龍和不辣架著,遛著。

  我:「還不如死在對面好!」

  蛇屁股:「真的?」

  我看了看我撮的那堆土,三根當香的樹枝還插在上邊。

  我:「假的!——我咒你十八輩祖宗!」

  不辣:「反正我只認得我爺老子和外公,其他隨便你啦。」

  我只好被他們架著遛出樹林。

  我被幾個傢伙架著,遛出樹林,遠遠地我們便看見一個人狼奔豕突地近來,近了原是克虜伯,難得他能跑得像個發了瘋的皮球。

  克虜伯:「團、團長死過去啦!」

  我想說話,我還沒說出話來就被迷龍那兩位扔在地上了。

  迷龍:「死啦?!」

  克虜伯:「死過去啦……就是……暈死過去了啦!」

  我掙扎著往起爬,我身邊人足紛遝,迷龍從克虜伯身邊跑過時還不忘對著那尊屁股起個大飛腳,但沒空管我。我瘸著搖著晃著,竭力跟上他們,但那幾個傢伙跑得只留一路塵煙。終於有個好心的郝獸醫來攙我,我們用一個老頭架著一個重傷號能到達的最大速度蹦著。

  我:「怎麼會死過去呢?」

  郝獸醫:「傷的呀!」

  我:「他怎麼會傷著?」

  郝獸醫表情怪異地看了看我,看起來有點兒生氣。狗肉從迷龍們去的方向跑來,吠叫了一聲又跑了回去,老頭子立刻把這理解成他必不可少的信號,於是我又一次被閃在地上。

  郝獸醫:「你自己走好不啦?他們要醫生,我是醫生!」

  好不好啦他都自己跑了,我追著顛顛的死獸醫顛顛地跑,一切亂了個套,我們都有末日的感覺。

  那棟本為麥克魯漢和柯林斯所備的小屋後來就成了死啦死啦和我在陣地之下的住所,遠遠的我便看見那群傢伙們圍在一起,簇擁著一個躺在地上的東西。我才剛剛近前,就聽見人群裡死啦死啦在憤怒地大叫:「幹什麼?老子就愛時不常地摔一跤,管得著嗎?沒見過?管得著嗎?」

  然後就是郝獸醫的聲音,「團座,你這跤摔得——泡茶的功夫都過去啦。那叫暈倒。」

  「啊?幾點啦?」我猜死啦死啦看了看表,然後勃然大怒,「滾!滾蛋!閃開!」

  然後人潮就如水分開,我瞧見死啦死啦,最先趕到一或者從未離身的喪門星和克虜伯還扶著他,而我瞪著我的團長發呆。我快不認識他了,我像是看著一個活鬼,這只活鬼臉上刮擦的血痕早已洗淨但仍清晰可見,老郝抹上的紫汞讓他看起來似足一個陰陽臉的小丑,他一向挺刮的軍裝不知道被哪個傢伙裁成了短褲短袖,那是為了方便包紮他的手掌、胳膊、手肘、小腿和膝頭,所有爬行時會磨擦到的部位都被繃帶包紮著,滲著血跡,他的衣服敞著,繃帶一直包紮到他的胸口,再在肩頭打了結以做固定。我想他的手腳和腹部都已經磨爛了,也許見骨。

  我只好泥雕木塑一樣地看著,儘管他看我只是一眼撣過,然後繼續他的憤怒。

  死啦死啦:「麥師傅和你們督導大人都去師部啦,幹嘛瞞著我?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成不足敗有餘!什麼都要我自己操心!你們是我下的蛋啊?那就叫我媽呀!——兒子們,我車呢?車呢?!」

  至少就痛楚程度來說,那傢伙傷得比我重幾倍,可不但咄咄逼人還揮手打人。我們被他轟著趕著,迷龍絆在泥蛋腳上,兩個傢伙滾作一團。喪門星忙飛奔了去找車,其速度好象前邊有個日軍給他追著砍。

  死啦死啦:「孟煩了,躲什麼?你得跟我一起去。拖你回來是要派用場的——瘦得皮包骨,重得賽生豬。」

  我:「……我怎麼回來的?」

  死啦死啦:「你哪裡回來了?你早死在對面啦,現在跟我說話的是個怨魂。」

  想跟他說句中聽的都沒處下嘴,我只好乾咽口唾沫。

  我:「……謝謝你幫我超生。」

  我無法想像他如何背著我在森林一樣茂密的槍口下爬行,如何爬過幾華里刀鋒一樣尖利的礫石,就象他無法想像已成亡魂的小書蟲如何渡過怒江,而他也只是揮了揮手,很給面子地又多瞧了我一眼。

  死啦死啦:「準備報恩吧。今天我讓你說什麼就說什麼,讓你做什麼就什麼。你說你不想死,那就給我使出吃奶的勁來活。」

  我:「我能幫你做什麼?」

  沒回答,他那輛破吉普已經被喪門星吆喝著開了過來,仍未修好,爆炸一般的聲音,冒著黑煙,速度還不如喪門星的狂奔。

  死啦死啦實際是被一幫傢伙舉上了車後座,他行動反而不如我靈便,我至少還有一只能著力的手。一個包砸在我們車上,我認得那是我們背過江的包之一,空癟癟的也不知裝了什麼。包還在車座上彈跳的時候,死啦死啦已經催著司機開車,於是我們飛駛。

  我看著那幫傢伙被迅速拋離,郝獸醫突然想起什麼,揮著一個急救包追著車大叫。但這破車的噪音大得我們聽不清。

  我再顧不了他們了,麥師傅指責我們對物資報廢性使用確是對的,我們地車躁音大得我們在車上說話都要嚷嚷,而且我們一路嗆著黑煙。

  我:「郝老頭剛才一定是說你會死在路上-這麼急幹什麼?」

  死啦死啦:「師部會議,林督導瞞著我拉走了麥師傅。你說是幹什麼?-不要裝傻!」

  我已經無心裝傻,死去活來,我甚至覺得以前的裝傻賣楞是一件多無聊的事。

  我:「是作戰會議吧。這種大事阿譯沒種瞞著你的,往好裡想是虞嘯卿愛惜你的身體,可實在是他不想聽你的喪氣話。他們去了也說不出什麼,只是表示虞師三團到齊。以全公務。」

  死啦死啦現在很憤怒,比剛爬起來時更加憤怒:「這是拿全師的性命孤注一擲!怎麼能不告訴我?!」

  我:「他對你已失敬重了。你現在在他眼裡還不如那些只會聽他命令的人。」

  死啦死啦:「他是理不直氣不壯!他是明知故錯,不想旁邊有個明白人看著!」

  我:「那你也知道虞師座心虛時會怎麼做。槍在他腰上別著,掏得還特別利索。刀被他手下背著,聽說那把刀能把活豬一揮兩段-你也不屬豬。」

  死啦死啦:「我要你使出吃奶的勁來說這個嗎?」

  我只好鬱鬱:「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你也一樣。」

  我們的車馳進失去祭旗坡遮護地路段,通常灌木和林蔭會把我們遮護。但今天那煙冒得如同信標,於是我聽見隔江的南天門「通」地一聲悶響,然後是一個指向極明確的呼嘯聲迅速靠近,七五山炮。

  我:「——炮擊!快開!」

  司機也意識到危險,猛踩了油門,但這輛破車速度根本提不上去,第一發炮彈在我們車後炸開,我死死抓著座位,死啦死啦不知道在想什麼,居然撐起來。傾身去抓固定在前座上的衝鋒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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