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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第二十五章

  我睜開了眼,我不知道是處身天堂抑或地獄,但書籍所載天堂或地獄都沒有這種造物:一個被繃帶纏了滿身的傢伙。繃帶從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來,像是蜘蛛網又像是蜘蛛的八條腿本身,把他掛在幾根看起來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著他。

  那只怪物也從繃帶的縫隙裡露出一雙眼睛,炯炯地瞪著我,然後清晰之極地對我冒一句禪達話:「我沒事。」

  我聽天由命地打量這個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幾塊介乎灰白之間並不能遮風擋雨的布從頂上搭下來,形成了一個偷工減料的棚子。周圍的某些器具看來屬於一個糟糕的窮光蛋醫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然後那只怪物開始向外邊怪叫:「他沒事!」

  於是一群牛鬼蛇神從外邊鑽將進來,打頭的是只叫郝獸醫的老妖怪,然後是迷龍不辣這幫子神頭鬼臉。連越來越臭不要臉的柯林斯也混在他們中間。

  郝獸醫:「你們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個!」

  無論如何,這是讓人感動的,我強撐起半拉身子,試圖報之以我從未有過的熱情。

  迷龍:「你救活個屁!你瞧瞧滿漢,瞧滿漢被你治成個啥樣?」

  我這才發現我旁邊吊的蜘蛛精原來是滿漢。

  郝獸醫就臉紅脖子粗:「我哪知道嘞!他傷口發炎嘛,他發炎就給他吃磺膠。哪曉得他就渾身都爛。過敏成那樣!」

  我:「叭……?」

  不辣:「煩啦不是你救活的。他是傷重得你沒法下手,你沒動手。他才保了條小命。」

  蛇屁股:「郝老頭你就安心啦。一個人都沒救活過的醫生天下有幾個?你就乖乖兒的,不要晚節不保。」

  郝老頭髮了性子,抬手就給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著老頭子掄王八拳的手,嘿嘿地樂。

  我:「……我說?」

  總算有個人注意到我,柯林斯手上拎了瓶威士卡,給我倒了一杯。他笑嘻嘻地湊過來,那真讓我覺得溫暖。

  柯林斯(英語):「祝我親愛的翻譯官……」

  郝獸醫不打架了,郝獸醫沖我們嚷嚷:「漏!漏!傷成那樣給他喝酒,要他死呀?」

  迷龍:「哪裡來的酒?」我真難為了他們,除了NO和OK外基本什麼都不懂,還居然能手舞足蹈比劃出個意思:「哪裡?酒?哪裡來的?」

  柯林斯也不是蓋的,裝了個背著手的麥克魯漢,然後扮演了一個三隻手指的行竊,然後往自己嘴裡灌,同時這傢伙很會亡羊補牢,找了水就往酒瓶裡灌。

  迷龍:「偷麥師傅的?行啊你。我嘗嘗。」他那一嘗,柯林斯按盎司倒的酒立刻也就沒了:「難喝死啦。再來一口。」

  於是柯林斯忙不迭地把酒瓶往身後藏,一群傢伙擁上去搶。

  我:「噯,你們大家……?」

  沒人理我,他們還在那爭著搶著。我看了眼滿漢,滿漢很落寞地看著我。

  我掙起身,從那個世界回到這個世界,我很高興,但那種高興卻被十倍的悲傷掩蓋了。我暫時無法承受這樣的歡樂。我離開這裡。

  我走過空地,今天很冷清,沒人訓練,好像每個人都在放鴿子。我和端著一盆臭鞋正要去洗的豆餅擦肩而過,然後他才想起我是孟煩了,我才想起他是豆餅。

  我:「喂。」

  豆餅和他的盆一起向我鞠躬:「長官好。長官沒事了。」

  我:「怎麼沒訓練?」

  豆餅:「教官去師裡啦。」

  我:「團長救我回來的?」

  豆餅答非所問:「團長在他屋裡。」

  我點點頭,其實我並不想和人說話,現在我只想一個人想想我去過的那個世界。我轉頭掉開。

  豆餅:「長官我扶你?」

  我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邊搖著我的頭。

  我搖搖晃晃地走過樹林,我不會喪命了。但是失血過多讓我虛弱不堪,我得掙扎過這平時並不算長的一段路程。我的胸肩交接處各插著一根竹簽。沒在我傷口裡的藥棉上沾著藥劑,我知道這樣的治療法一定是郝獸醫的傑作,但我現在真的已經無心抱怨了。

  我排開了枝葉,然後我就看見了我蘇醒後第一個想來看的東西:我看著南天門。它又回復了靜諡,我呆呆地看著它,以前我總是很仇恨地看著它。而現在我看著它,已經無法不帶著難以言喻的感情——我看它時的眼神越來越像死啦死啦,他經常這樣,整個小時地看著南天門,那是我在瀕死之際所見的死人的目光。

  我看著西岸,我再也看不見我已死的弟兄,因為我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見他們了,我以為我早已忘掉他們,當我得像一根會走路的羊肉串那樣活下去時,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們。

  後來我開始做一件我從來不做的事情。我掰了幾根樹枝,插在地上以為香火。我跪下,我很想像不辣那樣捶胸頓足,哭天搶地,但我做不到。我只是從地上掬了整捧的土,我把臉深埋在這捧土裡,呼吸。

  後來我聽見身後細碎的腳步聲,我趕緊放手了我正在做的丟人事情,我站起身,回頭。

  郝老頭子、迷龍、不辣、蛇屁股,一個不拉。看著我,我想他們是知道我在做什麼的,但他們只掃了眼地上的土堆。然後裝不知道——於是我感覺到不懷好意。

  我:「……幹什麼?」

  迷龍:「咋剛轉個身你就跑沒啦?」

  我:「我……頭痛,你們吵得我頭痛,我安靜是……一個人安靜會。」

  郝獸醫:「可是,該換藥啦。」

  我意識到老頭子一直在身後藏著什麼,他們的表情像是要哄著小孩子吃下極為難吃的東西。我看了看我那個可笑的傷口,又看了看那幾個一臉詭異的傢伙。

  我:「……換藥要這麼多人幹什麼?」

  不辣:「關心你啊,看看你。」

  我:「郝獸醫,我昏了幾天?」

  郝獸醫:「三天……三天半。」

  我:「我昏著的時候你是怎麼給我換藥的?」

  我就瞧著老頭子愣了一下,然後兇相畢露:「抓牢他!」

  我拔腿就跑,四個傢伙圍追堵截,一個一身血快流掉一半的人又如何當得起這幫如狼似虎,我很快被他們抓住了,側摁在地上,手腳腰背,沒一處能動彈。

  我現在看見了郝老頭手上拿的什麼,又是兩根蘸了藥的棉簽,他倒心好,還拿套子護著以免感染。

  我:「……不要亂來!你們怎麼不拿自己試試?喂喂,獸醫,郝老爺子,咱們好好說,准還有別的治法……」

  迷龍笑得黃鼠狼一樣:「為你好,為了你好。乖啦,乖乖的。」

  我:「……你媽拉巴子你媽拉巴子你媽拉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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