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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第二發炮彈在我們的車前方炸開,車猛顛了一下,熄了火停下。我呆呆地看著死啦死啦,他已經抓到了槍,從前座撐了起來。硝煙和爆塵散去,那傢伙滿頭滿身,完全成了一個血人。

  我:「……喂?」

  他沒吭聲,拿槍撐著,慢慢地坐倒在座位之間。即使炮彈炸響時我也沒有現在的恐慌,我擠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猛力搖晃著他。

  我:「不要啊!我看過啦!你這種人在那邊呆不下來地!你就算死了也會閑死!你事情還沒做完。沒做完你怎麼能死?!」

  他開始呻吟:「……痛死啦。」

  我:「痛可以,那也不能死啊!」

  死啦死啦:「別晃我了成嗎?痛啊。我連皮帶肉一路蹭回來的。一路上蒼蠅追在背後打牙祭。好多次就想給你補一槍算了,要不是咱們已經在南天門扔下一千多號……我不想再加多一個了。」

  他是一點死相也沒有,我這才發現死了的是我們的司機,他仰面在駕駛座上,胸腔已經被一塊彈片切開——於是我訥訥地放開他。

  我:「你……玩了命地抓什麼槍啊?來的是炮彈,你要拿槍把炮彈打死嗎?」

  於是那傢伙茫然地看了看他抓在手上的槍,他剛意識到他剛才不顧一切地去抓了一枝槍:「槍……我……見鬼了……我拿槍幹什麼?」

  我:「……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怎麼辦?」我看了看扔在車上的那個背包:「那裡邊裝的是不是咱們畫的地圖?你知道的,虞嘯卿那耳朵根本是拿來跟所有人地嘴作對的,那玩意不管用。我不是說損話,真的,我不想再損了。我也不想看著弟兄們拿命去墊,不管是不是炮灰團的人-可有什麼辦法?」

  死啦死啦開始把自己撐起來,我扶他,我現在發現他虛弱之極,剛才在所有人面前的咄咄逼人是一個強裝出來地假相。

  死啦死啦:「車是破的,槍是殘的,司機都是死的,咱們兩個是殘的,那就是沒辦法?-沒辦法,就是急出來地辦法。幫我把死人抬下去。回來再收殮他。」他順手把死人地眼睛合上了:「塵歸塵,土歸土-你信不信得過我開地車?我可就學了一下午。」

  我只好苦笑:「你開的破車我們已經坐了一年多啦。」

  然後我們開始收拾,以便讓這輛車再發動起來。我們做得很吃力——我們兩個殘廢。

  在死啦死啦地反復搗咕下,車終於發動起來。它駛動,露出我們放在路邊的屍體,我們只好先給他蓋上一件外衣。

  這輛車在死啦死啦手上好象打算猛翻一個空心筋斗,幸虧最後它還是決定四輪著地,但是七歪八扭地跑下去。死啦死啦適應得很快,他至少是很快就讓車呈直線地跑下去。

  死啦死啦:「擦一擦。」

  他說的是擋風玻璃,雖然剛才已經擦過。但沒拭盡的血仍在往下流。於是我拿自己的衣服再一次拭擦。

  我:「擦什麼?走下去,本來就是這個色。」

  我終於算把車窗擦淨了。我們默不作聲地往前行駛。但我們前邊的路仍是淡紅色地。

  我們並不順當地把停在師部外邊的空地上,我們地二把刀司機狠狠地把車撞上了別人早停在那裡的車。

  幾個崗哨向我們跑了過來,但我們把他們嚇壞了,死啦死啦臉倒是擦乾淨了,但就身上仍像是剛在屠宰場呆過,我索性不穿我那件血糊糊的外衣了。但一個胸背各長一根竹簽的人無論如何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死啦死啦:「我是川軍團團長龍文章!虞師座特召我來,有緊急軍情報告!」

  他成功地把人嚇到了,甚至嚇過頭了,幾個崗哨嚇得連扶他都不敢,只剩立正敬禮的本能了。

  我抓起後座上的背包,跟他直沖師部。我們來勢洶洶,但我看得出來,那傢伙地體力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師部今天戒備森嚴,但我們的這副鬼相,加上壓低了聲的一聲「緊急軍情」讓我們暢通無阻。不用問路,往戒備最森嚴的地方撞就是啦。

  然後我們就看見那道門,和別的地方比,它設的崗哨是雙倍。

  死啦死啦:「川軍團團長!虞師座特召,有緊急軍情!」

  但這回不靈啦。值星的是李冰,他只瞧我們一眼,搖了搖頭,幾支槍口便對著我們,「機密會議。與會者提前半小時到場,逾時免入。」

  我試圖拉住仍衝衝往上撞的死啦死啦。那是徒勞。我剛把他往回拽了一下。他已經扯足了嗓子大叫,「就是強攻渡江嘛!還機密個屁呀?!看看我。日本人已經打過江來啦!」

  本來死寂的院子立刻哄然了一下,他那鬼樣子就算說日軍打到門外了怕也有人信。幸好今天的兵全是師特務營地,見過陣仗,沒給嚇散。

  緊鎖著的那道門戛然打開了,露出張立憲一張冰寒徹骨的臉,「師座有令,進。」

  我屏息凝氣,跟著劍拔弩張的死啦死啦。我小聲地提醒著這個我見過天下第一惹事的傢伙:「進門就道歉。說憂思過慮,與會心切。」

  他沒說話,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道歉。而張立憲在我們進門後瞪了李冰一眼,換來一個筆挺地立正,張立憲立刻把門關上。

  我們倆站在屋裡,張立憲從我們身邊走開,我現在很後悔來這裡,因為我眼前所見的一切。整屋子的大部分面積被一個精緻的沙盤佔據,這樣一個沙盤定是日久之功,但恐怕除了張立憲一類的親信,絕大部分人大概是首次見到。它被怒江一分為二,禪達與銅鈸、南天門、橫瀾山、祭旗坡巨細無遺,全部在望,作為炮灰團的一員,我沒法不注意到別地陣地上作戰單位精確到了連建制,部分最精銳地部隊甚至精確到排建制,而我們的祭旗坡上邊地建制符號只有一個:川軍團-這大概就是我團在虞嘯卿心中的地位,相當一個排。

  而那些圍著沙盤,冷冷看著我們的人們:虞嘯卿、唐基、特務營營長張立憲、警衛連連長何書光、戰車連主官餘治、炮兵營主官、工兵營主官、輜重營主官、搜索連主官、通信連主官、輸送連主官、美軍顧問團、英軍顧問,二十多雙眼睛瞪著我們倆,其中最友善的一雙來自縮在牆角,估計從來了就沒吭過氣的阿譯,因為那很怯怯,最責難的一雙來自頂在沙盤前,但恐怕說什麼也沒用的麥克魯漢。

  除卻那兩位和唐基。所有的眼睛裡都殺氣騰騰-我見識過虞嘯卿地鼓動功夫,那不奇怪,而殺氣最重的一雙來自虞嘯卿本人,他在沙盤那頭盯著這頭,盯著我們。

  進門就知道來晚了。虞嘯卿,聞雞起舞臥薪嚐膽,以他的高傲,甚至學會了隱忍和求全。現在他等來了物資,等來了武器,等來了加強的炮兵和強渡器材。他等來了美國人的激賞和合作,諳熟了怒江的水文。竹內連山鬧過的笑話再也不會在他身上出現。現在這輛戰車再也煞不住了。這裡所有的人將會陪他粉身碎骨。

  虞嘯卿,一反他平日有話就說的爽快,刻意把我們晾著,讓我們被所有人瞪著,刻意延長這種酷刑的時間。

  虞嘯卿:「日本人打過江了?」

  我等待著死啦死啦地道歉,但從那傢伙嘴裡蹦出來的是:「是。打過江了!」

  虞嘯卿:「擊破了誰地陣地?」

  死啦死啦:「擊破了你的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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