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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死啦死啦:「其情可諒。可你做過的最大錯事是你什麼也沒有做過。」

  我:「……你他媽的!」

  死啦死啦:「你要是做了你就會原諒你自己了。你原諒你自己了嗎?」

  我:「……你他媽的!」

  死啦死啦:「這就是你人生一世的遺言?三字經?」

  我:「……你……?!」

  他悲憫地看著我,讓我在將死之時仍像一條著了鹽的水蛭,他終於畫完了他的圖,收拾進他的口袋,但他那種看死人的目光讓我寧可他回去畫圖。

  我:「不要啊。不要不要。」

  但是他向我俯下身子:「孟煩了,你就這麼去了。」

  我哭泣著,我覺得我盡了最大的力氣,但我不知道在槍炮轟鳴中我的聲音是否還能讓這世上的任何一個活人聽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說,不要說那句話。」

  但他就是說了,我瞪著他,也許他真的很傷心,但世界上肯定沒有一個人想用自己的死來博取別人哪怕是真正的傷心。

  死啦死啦:「活人在泥裡,死人在天上。塵歸塵,土歸土。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諦·阿彌唎哆·毗迦蘭哆·伽彌膩·伽伽那抧多迦隸莎婆訶。」

  我發現是我在俯視著他,然後我發現我飄離了自己的身體,我戀戀不捨地看著那傢伙俯在我身上,念著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經文。從我們陣地上的槍火一多半是那挺馬克沁向我射來,沒有驚駭,我一片空虛地看著它穿過我的身體,我追隨著它的彈著點,彈著點在我已經能俯視,而我做活人時已仰望了兩天兩夜的陣地上,陣地上那個窩在九二重機槍旁邊,用一枝三八步槍亂射的傢伙,多半就是要了我命的神崎。

  我看見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軍的陣地前沿,看著我,看著子彈從他身上穿過。

  我仍在升騰,幾乎已經升過山腰,於是我看見要麻,看見南天門之役戰死在我身邊的袍澤,很多人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見他們,我這輩子一不,我上輩子看任何人與事都從沒有過這樣的清晰,我看見他們仍在南天門之上,做著生前的那些瑣碎,行走於日軍的陣地之上,南天門、祭旗坡和橫瀾山的炮火在他們身上和身邊做毫無意義的穿梭。

  我從不相信靈魂,直到我的靈魂被我看到的擊碎。我看見我戰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門之上,伶仃於殺死他們的活人之間,生平的未竟之事將永成未竟,他們悲哀地看著我和他們沒有兩樣的靈魂。再無生命的煩惱。

  只剩下思念,思念我從前視為地獄的一切——苦難、歡樂、酸楚、沉悶、狂喜、絕望、安逸、悲傷、憤怒。恐懼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後要永遠隔著一條冥河與希望對視——那東西只屬於活著的人。

  我飛升過南天門之上最高的樹頂,那棵成了碉堡也成了妖怪的巨樹,現在我再也不因它而恐懼,因為我再也不用去征服它了一它將永成我的未竟之志。

  我忽然明白我的團長為什麼要過一種神經病一樣永不安份的生活,這件事上他沒說假話,他真的看得見死人。

  我隨著風飄飛,我不知道要去哪裡,但是我現在在怒江之上。我看著我身下的怒江,東西兩岸在交織著他們永無休止的憤怒。幾千個槍口噴出的火焰之下,將黑夜炸成白晝的炮火之下,一個活人背著一個死人,在礫石如刀地西岸灘塗上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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