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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死啦死啦現在樂了,像終於找到個可以用戰防炮轟一傢伙的目標一樣。

  死啦死啦:「都聽到啦。可什麼叫幫不了?」

  麥克魯漢:「零碎事先不管?好習慣。你們怎麼看眼下要打的這仗?你們閉塞得連電話都沒有,你們的上司怎麼告訴你們的?如果他真讓你們這樣破落的軍隊去打那場該死的仗,那他的什麼真的被狗吃了。」

  死啦死啦:「這場仗哪裡該死?」

  麥克魯漢:「不評價別人?又一個好習慣。好習慣先生。你們參與上次的滇緬之戰了嗎?」

  死啦死啦:「參與了。」

  我只好苦笑:「何止參與?」

  麥克魯漢:「好極啦,我也在。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勇氣。和從來沒有過的浪費。我是軍人,你我都是。至少要由勇氣和決心決定我們的命運。對嗎?可那場仗被談判桌上的誤會和糾結決定。

  八個腦袋在嚷著聽我的,只准聽我的,你我只有兩條腿……」

  我:「和一條命。」

  麥克魯漢:「被八個自相矛盾的腦袋拽去十六個方向。太可怕啦。我的同事們說麥克魯漢怨天尤人,離他遠點。可我還要說,該死。我總想著那些在我身邊戰死的中國兵。沒他們我早被日本鬼活剝。沒人對他們哪怕說個好字,只有人說,因為他們,所以打了敗戰。這不公平,老麥官太小,只能說,這不公平。我來這,看見你們,就看見他們。我不想呆在這看你們再來一次。我只想告訴你們和你們營養不良破爛不堪的軍隊,躲遠點。別對這一戰抱幻想——會贏,可你們會輸。現在,此時,遙遠的地方,腦袋們還在吵吵。聽我的,只有我對,其他全錯。除了你們,決策者都三心二意,必需的物資差三少四,你們會在南天門上被耗光。一個沒有後續能力的攻勢有什麼價值?你們的師長狂熱又迷人。整個顧問團都說,他是年青的凱撒。可我老麥說,他太愛戰爭了,生命對他只是戰爭的燃料,他該去看醫生。」

  死啦死啦沒說話。我看了看他,然後幾乎是快樂地應和著:「他該去看獸醫,我們有獸醫。」

  麥克魯漢就指戳著我:「你這小陰謀家,你想揍我來著。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我趕快讓開了:「謝謝……我道歉,你是個好人。」

  我被踢了一腳,踢回那個妨礙老麥上車的位置上,不用瞧也知道那是誰。

  死啦死啦:「你會說中國話,這太好啦。我總疑心這傢伙把我說的話譯成他想說的話。還有——請留下來,我的師長確實該去看醫生,他居然放走您這樣的人。」

  麥克魯漢:「馬屁少拍。你還在期待這場戰爭?當我胡說?」

  死啦死啦:「我們都很誠實。但我的團總要有起碼的自衛能力。」

  麥克魯漢:「你不誠實。別騙同行,哪怕他是美國佬。你的眼睛很好戰,和你的師長一樣,進攻的眼睛。可你和他不一樣,你的兵對你重要嗎?他們對你很重要的。我看著你的部下和你爭執。你是我見過最愛士兵的軍官。因為你什麼都沒有。」

  死啦死啦:「我其實不算他們的軍官。他們看得起我,他們是我的弟兄。」

  麥克魯漢:「你和你的弟兄喜歡做別人桌上的籌碼?剛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沒活過。中了槍,喘著氣,最後一口,很後悔,不知道為了什麼——你發誓?」

  我們都看著死啦死啦。他在發著呆,然後遲疑地跪了下來,我們沒攔他,我想即使麥克魯漢也看出他總做出格的事情,他就這麼個出格的傢伙。

  死啦死啦:「這誓發不出來,沒人想做別人的籌碼,可總得有人犧牲。說我們是軍人也是謬贊,不過是我們想掙扎出個人形。我的師長也不是戰爭狂,只是焦慮太過,那總好過沒心沒肺的醉生夢死。」

  他為之解釋的師座——師座的兵,一輛駛向橫瀾山的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連泥帶水地全著落在那個跪著的傢伙身上。車上的兵在怪笑,嘲笑這個跪美國人的中國人。

  死啦死啦看著眼前卷起的塵埃:「一塵不染的事情是沒有的,我們都在吸進灰塵,可不妨礙我們做好一點。沒人經得起別人的挑剔,您的國家也並不是為純潔和正義來幫助我們,可你們來了這,你們倆……」

  他卡住了一下,看著我,我在發呆,他惡狠狠地:「名字?」

  我:「……亞瑟·麥克魯漢和阿爾傑·柯林斯。」

  死啦死啦:「可是亞瑟·麥克魯漢和阿爾傑·柯林斯,你們來了這,是真心想幫我們,這就夠了。誰都是渾噩的,才玩命地要答案,我們打這仗或者不打這仗也是一樣的,要個答案。答案不該是死,所以我求你們。回去,教他們怎麼活,沒什麼答案值得付出人命。」

  我猶豫了一會,然後我也乾巴巴地跪了下來。

  麥克魯漢:「我不在乎你們中國人說的面子。你們把腰彎得連臉都看不見,心裡在叫我們做傻瓜!」

  我沒理他,我像死啦死啦一樣不理他。

  於是麥克魯漢跳上了車,拍打著一直在望呆的柯林斯讓他開車。

  麥克魯漢:「從來沒有一隻耳朵能被嘴巴真正的說服!」

  但是他拍打了柯林斯的肩膀,讓車轉向,塵埃雖然一點不拉地揮灑在我們身上,但他們確實是回去祭旗坡的方向無疑。

  我站起來的時候死啦死啦還跪在那裡發呆,我踢了他一腳。他倒就勢坐下。

  我:「走啦。你又贏啦。」

  可他還坐在那裡,我就砰砰地敲著卡車。

  死啦死啦:「我走回去。我要想想。」

  我就又敲著卡車:「你走吧。我們走回去。」

  卡車發動了,費勁地倒著。我看著死啦死啦。灰頭土臉的一個東西,如果憑他現在的樣,連蝨子都不會被說服。他搖搖晃晃地在塵埃裡走著,如同塵埃。

  我:「你好像路邊的牛矢馬溺呢……我們居然把命交給你這麼個東西。」

  死啦死啦:「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給你,那是多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別把它用成牛矢馬溺。」

  我咧了咧嘴,我不再說話。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得好像上輩子,天上掉下個虞嘯卿,說著熱血的話,揮著美國槍,於是我們都瘋了,再沒有一個人正常。

  我又一次地在收拾防炮洞裡的那些零亂:武器、望遠鏡、桌上攤地地圖、紙筆、和我們所能擁有的一點簡單的測繪用具,我把它們收拾進兩個包裡,我拿起包又放下了包,我又一次從望遠鏡裡張望著對面的南天門。

  它還是那樣,在那裡,壓著我們,從這裡你很難看出它藏了些什麼。我看著它,曾經憤怒、嘲罵、詛咒,但現在我看著它的時候只剩下茫然。

  不辣問我:「你不來?」

  我忙放下望遠鏡,收拾起那一臉沮喪的表情,我回頭看著在門外探頭的不辣。

  我:「不來。你搞那套無聊死啦。」

  不辣:「不搞才要不得嘞。這幾天開鬼門關嘞,要搞一下子才好。」

  我:「……我不記得他們了。」

  不辣留下一個蔑視的表情便消失了。我發了會愣,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吸了吸鼻子,然後拎起剛才收拾的什物離開。

  不辣爬著梯子,從壕溝上沿探出來頭,做賊也似地望瞭望,然後把半碗米放在溝沿上,裡邊插著三根燃著的香。然後彎身接來了另一碗,然後是又一碗。我們死了那麼多的人,沒人知道他要放多少碗。

  然後他就蹦下了梯子,在壕溝裡招呼:「哭啦,哭啦。搞好噠。」

  他手上拿著皮帶,脅迫了一幫新兵。今天陣地上別的老傢伙不在,他可以裝大,於是新兵們排著隊在壕溝裡乾巴巴地大放哀聲,那真是難聽得要死,五花八門南腔北調的哭詞混在了一起,像是轟炸了一個馬蜂窩。

  不辣是最熱鬧的一個。嗚嗚哇哇的除了沒眼淚,真他娘的是聲情並茂:「要麻要麻你娘紮蛋。不生眼睛往槍口上闖。康丫康丫你冒人相,稀裡糊塗往閻王那頭逛。」他一邊還忙活拿皮帶抽濫芋充數的主:「我冒沒聽到你做聲!作死?!——哥哥我各頭擺紮碗,牛頭馬面你鞭子輕輕放,冤死的鬼腦殼投胎投紮好地方……」

  我繃著臉從旁邊過,實在繃不住就沖著他們罵:「鬧完啦把米收啦!整個沒米下鍋!」

  不辣:「你也來哭兩下子羅!裝你娘紮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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