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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我又一回在翻小醉家的牆,這回是從裡邊翻出來,我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臉的油煙,我落寞得很,於是我吃飽了撐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門。

  奇跡當然不會發生,我剛從裡邊翻出來的。

  我在門外又踱了兩圈,我悻悻地叉著手離開。

  我的團長給了我足八個小時,不可謂不寬綽,可我和我父親鬥了五個半小時的氣,剩下二個半小時我跟自己玩兒——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氣的人。

  我戳在禪達的主街上做一根樁子,街對面虞嘯卿的幾個手下——真難得,他們大概在聚餐,張立憲、何書光、余治和李冰四個剛吃完飯,從一家館子裡出來。他們比我們有錢,湊湊份子就在館子裡吃得起飯。作為老大,張立憲還是永恆的在那裡扮演著玉樹臨風,何書光就放肆得多,掐著餘治的脖子,在搶後者嘴裡叼著的一塊棒糖。我一直認為李冰是最陰鷙的,果不其然。他第一個看見我,並且第一個指出了我。

  張立憲嫌惡地瞧了我一眼,他當然不會瞧得起炮灰團什麼都穿混在一起的軍容。何書光一定是他們中最愛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飛過了半條街。我往後退了半步,彬彬有禮地讓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腳尖跟前。

  何書光撓了撓頭,然後確定那是個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被他一腳踢了回來——可不,對付個瘸子哪還用得上任何器械?張立憲不屑於動,拿手指頭輕輕彈著永遠掛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儘管我從沒見過他使步槍——但正過來的那三位一定夠把我好好收拾一頓了。

  一輛卡車橫在我們中間,我等的人來了,阿譯坐在副駕座上,遲疑不定地看看那邊又看看我,好在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車從卡車後抄過來,他沒下車就沖我嚷嚷。

  死啦死啦:「你待錯地方啦。」

  我厚顏無恥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死啦死啦:「聽說你在城裡有個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譯,那傢伙正瞧著虞嘯卿的精銳們發呆——張立憲摘了何書光的眼鏡架在自己鼻樑上,讓那個近視眼的火爆小子也只好跟著走人,今天沒架打啦。

  死啦死啦:「痛快?」

  我伸了個懶腰:「痛快死啦——就到手這麼點?虞師座真大方。」

  死啦死啦:「還有驚喜。」

  我上著他的車,往那輛卡車上看了看,我沒能看出任何驚喜。

  我:「那是輛卸了貨就要回去的卡車,又不是坦克。」

  死啦死啦:「說不定咱們哪天就成了坦克團啦。」

  我:「就算天上掉坦克下來,我還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著讓司機開車,我們回祭旗坡。

  我們小小的車隊駛過河上的小橋,這裡是禪達人的洗滌和休憩之所,現在在洗滌的婦女和在水裡撲騰的孩子中間,又加上了滿身瘡痍在其間望呆的傷兵。

  我在車上看著一個眼睛受傷的傷兵,他呆呆地看著我們,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透過包得密不透風的雙眼看見外邊,但他在淺水裡深一腳淺一腳向我們走過來,那樣子好像他沒有兩隻眼睛還能去西岸再大戰三百回合似的。

  然後他摔倒了,爬起來。抓著一條繃帶憤怒地大叫。那種繃帶是清洗了以後還要給傷患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條從上游拖下來,足十幾米長,剛才纏住了他的腳。

  我瞪著那個禍源,她從一大堆還沒洗完的繃帶中站起身來,忙著來解救這條她無心中網住的大魚。

  我瞪著小醉。那傷兵聽見年青女人的聲音也就不再罵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揮著眼睛。

  我手忙腳亂地往車下跳,為了過橋車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從後邊揪著我的皮帶。

  我:「我要下車!我告假!」

  死啦死啦:「不准假。我用得上你。」

  我:「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看見啦,她看見你啦。威武一點。你醜態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們倆都在後座。我兩條腿吊在車外,屁股還在車座裡掙扎著,像一把壞了的折刀。小醉看著我,我連忙掙起來,那傢伙是只要我不下車就放手,我站直了,把著槍架,車就要上橋,她在橋下,我看起來很高大。

  我:「我回陣地啦。我去過你家……」

  小醉:「我不做啦!」

  我很啞然了一下:「……什麼?」

  小醉:「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說我做什麼的,我跟你說就是我不做啦!」

  我:「我……我去過你家,你進院子的時候不要被嚇到!是我幹的!」

  小醉:「你聽懂了沒有?」

  我:「我……」

  車上了橋就駛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邊。我嘴上支吾,但還是那麼英武地站著,向她揮著手——因為她一直看著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腳很欠地踢著我的屁股,豎著大拇指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沒看,一巴掌揮過去,正著。他一腳回過來,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後戳在車上。盯著小醉的身影,直到消失。

  死啦死啦豎著大拇指笑著:「男人!」

  我頹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著腹部,忍痛已經讓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給我打擊最大的是小醉剛才的話。但她為了我做的,難道我要去告訴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我只好抱著肚子對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麼活?靠洗洗刷刷嗎?怎麼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這個。他拍著我的肩:「看後邊!驚喜!」

  我茫然地看了眼。另一輛吉普車從遮住它的卡車後超了上來,我這才發現我們這個小車隊是三輛而不是兩輛。那輛車上只有兩個人,而車後座上是他們堆得如小山一樣的豐富物資——兩個美國人,一個上尉和一個中士。方向盤操在中士的手上,而他向我嚷嚷,他覺得有必要發表一下對方才事件的感慨。

  中士(英語):「五個印度女人!像叢林一樣熱情!我用她們的地址跟你換剛才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著表示我的意見:「媽拉巴子。」

  死啦死啦:「把這兩個媽拉巴子伺候好,老子還指望著從他們那弄點東西。」

  而那位中士幾乎把車頂到了我們的車屁股,他熱情得像個瘋子,而他旁邊的上尉死樣活氣地看著。

  中士(英語):「你身邊的長官問我,需要什麼,我說,中國情人。」

  我也斜著死啦死啦:「你說什麼啦?」

  死啦死啦:「挨咚漏。師裡的人告訴我這樣回他們就好啦。可你不行,翻譯官先生。」

  我悻悻地罵道:「媽拉巴子。」

  我的團座所說的驚喜,聯絡官亞瑟·麥克魯漢和軍械士阿爾傑·柯林斯。虞嘯卿無心為我們提供更多的物資,便發來了兩個滯銷貨充數。

  柯林斯的車超過了我們——他們開車總是又快又急——然後毫不猶豫地上了一條岔道,我訝然看著他們開走。

  我:「他們去過陣地嗎?」

  死啦死啦搖著頭:「那個中士好像是今天剛下的飛機。」

  我:「他們去昆明啦。倒也好,那地方合適他們。」

  我們的車上了正確的道,我看著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條窄道上試圖把車折回來。

  我:「我們越來越像馬戲團啦,我們連美國人都有啦。」

  那兩個傢伙的車停在我們新挖的井左近,看來他們決定為自己搭一個帳篷。上尉先生坐在氣死風的汽油燈前,拿了塊墊板也不知道在寫些什麼。看來他們軍隊的階級制度和我們一樣森嚴,因為柯林斯中士一直在為了搭帳篷從車上沒完沒了地拿東西,而上尉先生絕無要幫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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