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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雷寶兒在門外玩兒,迷龍拿彈殼給他做的玩具終已做成,並已成為他最近的歡愛,我伸了只手過去。

  這小子現在學得猴精,看我手伸過來便一嗓子:「爸爸。」

  其實我不是要幹那種渾事,我摸了摸他的頭,塞了點兒剛買的糖給他。

  我進院,迷龍家的煙囪在冒著炊煙,迷龍老婆正端出幾樣簡單的小菜。

  我鞠了個躬,迷龍老婆的樣子平淡得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像是我們從沒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塞進來兩個人和一堆的麻煩,那真是讓我……只好盡可能恭敬地鞠個躬。

  我:「嫂子。」

  迷龍老婆:「來啦就正好吃飯。」

  我:「迷龍哥……怎麼回事?」

  迷龍老婆:「沒事的。他一向就打雷樣的動靜,你知道的,總是他錯。」

  我只好又鞠了一躬,「謝謝嫂子……忍著這些破事。」

  迷龍老婆就快樂地笑了,「別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個人治迷龍了——你爸爸在堂房。」

  我早看見了,堂房大堂餐桌邊坐著等飯的一個,暈暈地拿本書,也不看,垂了頭打瞌睡,我慢慢地走過去,在我邁過門檻時,老頭子醒來,抬頭便瞪著我。

  我父親:「出去。」

  我愣在那。我母親從裡屋出來,看見我,想過來。

  我父親:「你不要管——出去。」

  於是我出去。

  我出門,雷寶兒看見我就跑開了,但是他發現我只是在門外找個地方,直挺挺地跪下,便又戳那看著我。

  我的父親很快就出來了,還拿著那本永遠不會看的書,他說:「你礙了我家裡人過路——滾吧。」

  我就起身,過了整條路,然後朝著迷龍家的院門跪下。

  我父親已經轉身回去。

  天高雲淡,過路的禪達人訝然地看著一個跪在路邊的軍官,這個傢伙拿了一塊銀元,和對面拿鏡子的雷寶兒在玩一場看誰能把陽光折射進對方眼裡的戰爭。

  我被瞪煩了的時候便轉頭對禪達人皮裡陽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們立刻被嚇跑了。

  可不,我不知羞恥。從前在家犯了錯,父親會用一切辦法來讓我覺得羞恥,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覺得羞恥。

  一個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後,雖然和雷寶兒玩得正高興,我也只好回頭,迷龍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後。

  我:「吃不得也。要知道我還偷吃了東西,這事更加沒完。」

  迷龍老婆:「這是在幹什麼?」

  我:「是教育。在重溫我們老孟家的教育。」

  迷龍老婆:「不想說就不要說。不過你爸爸現在在砌牆。」

  我:「砌什麼牆?」

  迷龍老婆:「把包裹好的書都拿出來,砌成書牆——一邊說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

  我愣了一會兒。「還是在這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經夠惹人厭了,要再在別人家拌嘴就沒得救了。」

  迷龍老婆:「你不惹人厭啊。迷龍念叨最多的兩個弟兄,除了他的團座就是你了。」

  我又愣了會兒,「……真是受寵若驚。唉,嫂子您別管我,我這人東欠西欠,前邊的還沒還,後頭又欠足一屁股……唉,也不知道想說什麼。您別管我就是了……」

  迷龍老婆:「想說什麼?——想說傻話就是了。」

  我連忙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對。可不是傻話,就是想說句傻話。」

  迷龍老婆:「那也挺好的,要不你太聰明了。」

  我:「我聰明?豬聽見都要笑話的。」

  迷龍老婆:「迷龍說,煩啦哪都好,就是聰明過了。」

  我忽然間很不想說話,迷龍老婆也不是那種要勉強人說話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強任何東西,包括那些我不會去吃的食物。

  迷龍老婆:「你在這跪著,可好像也沒覺得自己錯在哪。」

  我:「是個遊戲,老爺子愛玩的遊戲。我常年也不在家盡孝,只好陪他玩這個遊戲。」

  迷龍老婆:「一般都玩多久呢?」

  我:「沒個數。您也看見了,啥都沒了,也就越發有了閒氣和時間。」

  迷龍老婆:「你沒有吧?」

  我只好聳聳肩,我沒有,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即使不忙於戰爭,也要用來忙於生存。

  迷龍老婆:「小醉很擔心你。要去她那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

  我愣了下,低了頭看著膝下的土地。雷寶兒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鏡子晃我。

  迷龍老婆:「我跟她說你沒事了。可這種事說沒用,一定要看到的。」

  一個遠得三生九世一樣的名字,我好像上輩子見的她。

  我:「……早幾天才見過。」

  迷龍老婆:「是以為你死定了那時候見的。現在你又活過來了。」

  一寸都不讓,我只好撓著頭笑笑,「是啊,我說怎麼覺得那麼久呢。」

  是的,我是個聰明人,這表示只要開了竅我用不著別人再說廢話。

  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那我就去。」

  雷寶兒拿鏡子追著我晃。我假裝瞪他,實則是看我那父親大人打進去後就再沒現身過的院子,空空如也,迷龍的老婆沒必要騙我。

  於是我走開,有人把書從北方背到南方,當作精神上的太陽,也有人把書從北方背到南方,用來搭築自己的牢房。我父親最愛說的話就是偌大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抗戰開始後變本加厲,可恰巧是哪怕前院著火,他照樣可以在後院放下他的書桌。

  我站在小醉家的門外,我輕輕推了推,門是鎖著的,從外邊鎖上,我相當的錯愕,我摸著門上的那個印痕,印痕還在,但那塊標誌有客與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見了,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只好悻悻做著鬼臉。

  後來我試著輕輕敲門,沒人應,後來我重重地敲。小醉家的牆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著牆往裡瞧,確定了是沒人。

  一扒二扒的我就翻了過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養的那只雞在啄我的腳面,牆角的藤架掩映著幾根瘦唧唧的絲瓜,門虛掩著,她是那種關了院門就覺得沒必要關房門的傢伙。

  我晃了兒,進了她的房子,什麼都沒變,變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為一個一向手很欠的人,我開始在不弄亂房子的前提下翻騰。

  我翻了那個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錢的罐子,那裡邊沒什麼錢,我也只有一個半開,我把半開拿出來,投進那個罐子。

  然後我開始翻櫃子,我看見我做逃兵時換下來的衣服。洗乾淨了,掛在那。我滿意地研究著她補上去的補丁。

  我知道我又在幹促狹事了,我把我那套不會再穿了的破軍裝拿出來,在牆角的絲瓜藤上佈置成了一個人形,這個不難,難在我還要讓它彎腰鞠躬,做出一副紳士相。我拿紙板畫了張臉,並且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畫得笑眼眯眯地,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後來我終於把它搞成了。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對著仍未開啟的院門。用和它同樣的姿勢,扮演一個紋絲不動的稻草人一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我甚至試到用手把眼睛扳成一個笑咪咪的樣子,但是那更加猙獰。

  但是我的臉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氣,太多的憤憎。我很想做——但我從來不是一個會用眼睛微笑的男人。

  我放棄了,我沖著那個人形汪汪地吠了兩聲,然後我去修小醉家的煙囪,它上次被我卸下來就再沒裝好,聽說後來導致小醉做飯時炊煙一直往她屋裡倒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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