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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現在,繁星在我眼裡都已經散亂。它們不再表示什麼,除了無數個你永遠無法去到的地方。

  一個腦袋從交通壕裡冒出來,沖我砸著石頭子——那是郝獸醫。他們回來了。

  我:「郝老頭你不要那麼小心的。日本肝和我們沒什麼兩樣,眼睛也是,要不這地方早躺了三具屍體。」

  郝獸醫:「小心的好,小心的好。」

  我:「你隨便。我看你在那梯子上能站多久。」

  郝獸醫:「你不問?」

  我:「你會說的,你是好人。」

  郝獸醫便滿足得哼哼了一聲。然後做好人:「你爹媽安頓下來了。迷龍家樓下。迷龍家裡的也仗義,問都沒問就收拾出四間房,三間是放你家書的。」

  「迷龍呢?」

  郝獸醫:「今晚不回來啦。見他老婆就拱在懷裡說差點兒回不來啦,你說他還能回來嗎?」

  我:「我就知道。」

  郝獸醫:「煩啦,有事嗎?」

  我:「沒事啊,看星星,安寧得很。」

  郝獸醫:「你這孩子就這樣,你想得多,可就要說些口水話。你爹媽是接回來了,可我現在瞧你心事比沒接回來還重,重好多倍。」

  我:「真沒事。一點事沒有。」

  真的沒事。虞嘯卿的天空也許變了顏色,但我沒事,真的沒事,整晚上我都告訴我自己,你沒事。沒你事。

  克虜伯,追在死啦死啦身後,兩隻小眼放射著晶光。

  克虜伯:「團長,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喪門星就拖了幾個往防炮洞裡拱:「又來啦,又要來啦。」

  死啦死啦站住了,拿了望遠鏡往南天門那邊望。南天門很靜謐。

  能吞掉人的靜謐。

  死啦死啦:「打一炮幹什麼?」他對著克虜伯失望到了極點的表情:「兩炮!」

  立刻他就只能看到克虜伯的大屁股,拱進安置著那門戰防炮的防炮洞裡。往洞裡鑽的不止克虜伯一個,大家都分覓躲炮之處——死啦死啦從空空蕩蕩的壕溝裡走過。

  死啦死啦:「怕什麼?那邊現在也成叫花子啦!打仗好啊,打得大家都變作叫花子!」

  「砰」

  「砰」的兩聲,炮眼附近的枝草又一次被衝開,兩發三十七毫米戰防炮彈成為南天門的一部分。

  大家紮在防炮洞裡,眼光光地看著死啦死啦從身邊走過。

  三發還擊的七十五毫米炮彈在我們陣地上炸開,沒了,就這麼多了。

  死啦死啦沖著灰頭土臉從防炮洞裡鑽出來的喪門星,作了個揖,然後繼續他的下山之途。

  我們在山下,偷著閑,聽著炮聲在江穀裡的回音,見怪不怪了。

  滿漢,落湯雞一樣地跑過來,沖我們嚷嚷著:「冒!冒!冒啦!」

  於是我們一窩蜂跑向他來的地方,我們互相踢著屁股,拍著腦袋,狗肉一狗當先。

  我們在山下已經有了一些簡單的窩棚、土磚窖子、東縫西補的帳篷,那是我們的輪休之處,而我們跑向的地方,那個坑——我們曾把整個迷龍填進去的那個坑,現在我們不敢把他填進去啦,真會出人命的——冒著水,那是我們新打的井。

  亂哄哄中阿譯幾乎是一個磕巴沒打就掉進了水裡。他在咕咚亂冒的水裡掙扎著,淹也淹不到,要上來又不得其法,好一坑生龍活虎的阿譯湯。

  阿譯:「誰把我推下來的?!」

  不辣:「啊唷呵,他還沒上來就對我們汪汪叫啦。」

  狗肉低著頭對阿譯汪汪叫,它一定很喜歡低頭看著一個人類。

  我笑顏逐開地扒拉著坑沿,「哪個混帳王八蛋?老子們前腳剛走,後腳就把我們報官了?」

  阿譯便趕快陪笑了:「爺爺,爺爺。」

  蛇屁股:「這口井不好,填了罷。」

  阿譯:「我要上茅廁啊!忍不住啦!這是你們喝的水啊!」

  郝獸醫:「立正啦!齊刷刷,盯住他!看他尿得出來!」

  我們就立正了,一聲不吭,所有人齊刷刷盯著阿譯,阿譯又氣又窘,還得陪著笑。

  我們不光有陣地,還有了房子,我們還有了自己的水井,我們有了家,我們過日子。

  死啦死啦在我們後邊,讓司機把車停了,一勁地摁喇叭。

  死啦死啦:「林副團長,孟副官,上車!入城公幹!」

  於是阿譯連湯帶水地被人從坑裡扒拉上來,連換衣服的時間也沒給他,說白了也沒那麼些整套軍裝給他換。死啦死啦不耐煩,雖然沒開車,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比司機還得遠為嫺熟。

  我:「你鬧鬼啊?」

  死啦死啦:「師座副師座昨天應承了的東西,久恐生變。」

  我:「他現在瞧你生氣!」

  死啦死啦:「東西還得要。走啦走啦。」

  司機就發動了車,讓阿譯湯湯水水地仰在後座上。

  我們的車與路邊一個傢伙相錯而向,那傢伙便猛醒了,掉頭追我們的車子。

  我聽見身後的噪動,我回了頭,看見迷龍揮著拳頭哇哇大叫著,儘管明追不上了,丫還抬頭撅腚地猛追著,「……孟煩了,死剁頭的!把你老子拿回去!老子不要啦,還給你!」

  我哈哈大笑起來,結果往下他嚷嚷什麼沒聽清了,並且那傢伙也知道追不上了,停下來對著我們的車甩土坷垃。

  我只好問阿譯:「喊什麼?」

  阿譯:「迷龍說,沒招他,沒惹他,你爹一大早把他門敲開了,甩他個大嘴巴子。」

  我又一次笑得只好拍打自己早已經痛了的肚子。

  我有了爹,有了娘,有了家事,如果脫下這身衣服,我知道我立刻會去跟誰過到一起。再見虞師座,小太爺要過日子。

  車在禪達的街頭停下,禪達隨著虞嘯卿所說的攻勢臨近,越來越厲兵秣馬。

  死啦死啦:「煩啦,下車。」

  我有點發愣:「幹啥?」

  死啦死啦:「我去要飯,虞師座瞧見你會更生氣,有林副團長在就好。」

  我:「……那你叫我來?!」

  死啦死啦:「哪個白癡前天拿枝上了彈的槍頂著自己老爹呢?」

  然後車就走了。我愣了一會兒,慢悠悠地晃向迷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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