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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他掉頭就跑,沒跑兩步堂堂一副團長就絆在鋤頭上摔了個狗吃屎,頭也不敢回,爬起來就在戰壕裡拐了彎。

  虞嘯卿都沒心情看他,我們也沒心情看他,我們看著虞嘯卿繼續在我們的戰壕裡挑剔,伴之以小聲的罵罵咧咧,幸好這回針對的不是我們,而是讓我們成了這樣的人。

  閻王好躲,小鬼難纏。閻王覺得太不成話,小鬼不知道什麼叫不成話。閻王有了態度,小鬼便忙做小鞋。虞嘯卿翻了臉子,我們便成了渣滓。

  後來連虞嘯卿也不好意思了,總也是他的部隊,如此的寒磣也就是寒磣了他自己,便對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們最急缺什麼,該給就給……他娘的這也叫個團?」

  唐基苦笑:「說你不要來這,來這就要交稅。」但他沒再說什麼便去了。

  死啦死啦也在我身後捅著我附耳,他又恢復了精神:「快想。咱們最缺什麼,過了時候就要不到。」

  虞嘯卿終於來到我們這裡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個祭旗坡上最寬敞,應該也是最危險的一個地方,危險不是因為日軍,而是因為住在這裡邊的人。

  虞嘯卿進來掃了眼便又開始發呆,看看洞頂上的那個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個坑——他從洞裡看著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夠到星空。

  死啦死啦擁在虞嘯卿旁邊,現在說他小人都不夠,像個小偷。

  死啦死啦:「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是武器。我團全部重火就兩挺重機槍,輕機槍和擲彈筒加一塊剛過十個數。中正式在我這老兵才給,算好槍,其它都是些漢陽造、快利、遼十三這種老爺爺貨,我想師座的特務營裡隨便挑個連,火力都強過我整團。」

  虞嘯卿心不在焉,倒是像我一樣從洞裡看看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歡換個角度看熟悉不過的東西。

  虞嘯卿:「你還有門炮,戰防炮。拿一門小炮就跟整個炮群對轟的傢伙。」

  死啦死啦便裝作很抱歉的樣子,「卑職一心想的是抗擊日寇。隔岸相安無事,我軍極易鬆懈。」

  虞嘯卿:「卑什麼鬼職,你不卑得很。禪達是先成了怒江最堅固的防區,才有源源不斷的物資進來。能如此,我、唐副師、你,功勞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見不得人,否則我讓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隨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團才一門小炮也不夠得很吧?」

  虞嘯卿壓根沒理他,跳了跳,想夠天窗外地土層——他在我們這倒是放鬆得很。

  我忙捅著死啦死啦和他附耳。

  死啦死啦:對啦,最要緊的。主力團營一級、特務營連一級都有派美軍人員去教授指導,美國武器好用,可不是摟火就完。我們總也得有個人教吧?」

  虞嘯卿瞪了他一會兒,「你討債的?」

  死啦死啦:「我要飯的。」

  虞嘯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錯,仍是鐵面皮下冰凍一個笑意——但他把話題轉到那個天窗上。

  虞嘯卿:「這是重炮榴彈砸的吧?沒炸?沒死人?」

  死啦死啦:「嚇瘋一個。」

  虞嘯卿:「這麼大個玩意落下來,嚇瘋了不奇怪。」

  死啦死啦:「瘋了又好啦。此人——師座請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嘯卿敬禮。

  虞嘯卿瞄了瞄我:「這傢伙……好像還做過逃兵?」

  死啦死啦:「瘋啦。逃兵也不奇怪。」

  虞嘯卿對我的興趣還不如對那個洞。「怎麼不填上?」

  死啦死啦:「不礙事。日本人現在也越耗越窮,他們沒錢把兩發炮彈打進一個洞啦。咱們倒是越來越闊啦。聽說師座現在都有坦克和一零五炮啦,六零炮有得多,二零小炮都閒置啦。川軍團就一門炮,一個手指頭攔不住臉啊。」

  虞嘯卿看起來就像又要給死啦死啦一個大嘴巴,「我說你的傲氣呢?怎麼就成了這樣一個賤人?嗡嗡的好像……」

  死啦死啦:「蒼蠅。」

  虞嘯卿:「中飽私囊的軍需。」

  死啦死啦:「餓的。師座。」

  虞嘯卿:「我給過你吃飽的機會,不是,是吃好的機會。」

  死啦死啦:「傲氣。師座。」

  虞嘯卿瞪了他一會,對著他的臉虛擊了一拳,但他還是繃緊的面皮實在讓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嘯卿:「做人就是這樣。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師座是哪種呢?」

  虞嘯卿倒有些自嘲起來:「我是取必有舍,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死啦死啦:「師座好看得開。」

  我想虞嘯卿心情真是好得要死,連這樣的缺德口氣也只是讓他瞪了瞪眼,然後老實不客氣地找張最舒服的床坐下。

  虞嘯卿:「要不要教你個升官妙訣呢?等我戰死了,下回換個師座問你,怎麼不填上。你就說,開個天窗,心裡亮堂。抬頭就看見鬼子造的孽,好記得臥薪嚐膽,馬革裹屍。」

  我還真不知道這傢伙也是懂幽默的,他兩條長腿一支,在我們的破洞子呆得好不悠閒。

  虞嘯卿:「屁話自有屁人聽。我被重用,因為聽唐副師的,拒掉個屁用沒有的虛銜,說什麼不克南天門不受將銜。會打仗就是會打,不會,有沒這個銜照舊不會。」他有些忿忿起來:「人這東西。常得做些功夫給人看,搞得自己連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媽的。」

  死啦死啦:「師座節哀。」

  虞嘯卿:「再損,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頭。你跟我作對,我跟上峰某些不思進取的庸人作對,各念一本經——可自己心裡要亮堂。」

  死啦死啦:「可是我不亮堂。」

  虞嘯卿:「我知道的。是啊,我在整你,還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縫鋪裡訂下的衣服,還能照你的形長?我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個窟窿才好。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動,獨拒日軍于南天門之上的那個妖孽。妖者,詭變之妖,孽者,你的骨頭,逆潮的勇氣。」

  死啦死啦:「不是的。師座為人的分明。是亂世中我心裡難得的亮堂。」

  看起來虞嘯卿心裡便舒暢得多了:「那我更管不著了,我不是來開導你的,我是來我師最不堪的陣地上逛逛。」他讓自己呆得更放鬆了:「你說怎麼回事呢?我那幫手下,從來連個玩笑也不會開。是的,師座,誓死追隨。師座,他們不是屁精,我身邊不容屁精——可天天說死說活的幹什麼?」

  我不由笑了笑,虞嘯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總在這裡做什麼?到哪裡你都要帶著這只大草包嗎?」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個禮,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待著。師座,您有一萬二千個必須聽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個——可你現在占著是他的床。」

  虞嘯卿:「那又怎麼樣?」

  死啦死啦:「總不能占著人家的床。還讓人滾蛋。師座是講理的。」

  虞嘯卿又瞪我,這回我就當沒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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