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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狗肉在那棵大榕樹下扒拉,這離我們上岸的地方真的不遠。

  迷龍跳下水,從樹下的水中拽出一條繩子,它很長,鬆鬆垮垮地沉在水裡,但把它繃直了,就是又一條索橋。

  我們開始忙這個工作,並且我們仍然在大放厥詞。

  克虜伯:「他們不會真死的。和尚高興得很,不像要死的。」

  喪門星:「山裡頭還是有退路的。」

  豆餅:「嗯,嗯嗯!」

  我:「槍口都頂腦門子上了你往哪退?」

  蛇屁股:「是他們把腦門子頂槍口上的。」

  不辣:「對。」

  死啦死啦:「閉嘴。」

  他摸了摸那根被我們繃直了的繩索,然後直挺挺的,像一具屍體那樣倒進江水裡,我們看著他從江水裡再露頭,在激流中東進。他很反常,從過了江之後就反常。

  於是我們也那樣子撲進江水,迷龍背著我的母親。克虜伯拽著我的父親。

  後來我們閉嘴了,除了江水的奔流我們再沒聽見其他聲音。

  我們在東岸棲息,放下那些書,由我父親清點——我們幾乎覺得那些書是沾著血債的——同時還要把露出水面的繩索弄松,讓它再沉入江底。

  我父親又高興起來,我真希望他看到這一路上的血肉橫飛,可他就沒怎麼看到,我想就算看到也進不了他心裡。

  他高興了,所以他玩著手杖,詠著詩句:「雅意老山林,每作山林趣。引領山林景,賦詠山林句。」

  一直照顧他的郝獸醫就只好向我悄悄苦笑:「老爺子還做得一手好詩句啊。」

  我:「做詩要力氣的。他只有背書的力氣。」

  我覺得饑腸雷鳴,我掏著口袋,掏出一點已經被水泡了的餅乾,我看看我疲憊而蒼老的母親,把餅乾遞給她,我想她一樣餓了。

  我:「媽媽……你怎麼不攔著他?」

  我母親:「攔著什麼?」

  我:「每件事,每一件。」

  我母親就答非所問:「你爹過得越來越難了。你怎麼還這樣子對他?」

  我沒話,郝老頭在後邊推我,我看看他手上的食物——本地人的食物,一種黑乎乎的糍粑,我接過來。

  郝獸醫:「那些人給的……你知不知道他們名字?」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這點食物也給了我母親,我走開,下意識地走向死啦死啦身邊,那是為了方便我父親吃飯,一路上他都在用連目光都遠離我這樣的幼稚方式,表示我的大孽不道絕無可恕。

  我在死啦死啦身邊看著我父母吃那點可憐的食物,父親忙於整理剛才泡濕的書籍,我母親像喂孩子一樣掰開了喂他。

  我的父母老了,他們一生中從未有過感情,在老年時終於相濡以沫。但也老得再無關心外界的心力。

  其實我一直發瘋地想見他們,見了,再轉身打仗去,像從前臆想的那樣,不那麼茫然地戰死,FOR THE LOVEING。但根本輪不到我。他們先轉身給了我脊背。」

  死啦死啦在旁邊輕聲嘲笑著:「不拿槍頂你爹了?你學會了什麼?」

  我向著怒江而不是向他說:「什麼也沒學會。」

  我們拉著個長而鬆散的隊形,走在我做逃兵時曾走過的路上。一輛一輛的卡車從我們身邊駛過。現在禪達有很多來往的軍車,比任何時候都要多的車,坦克、牽引的大炮,它們把塵灰與泥土拋在我們身上。

  我們快散架了,在這幾天裡散掉的不光是我們的體力。

  不辣忽然把槍一扔坐在地上,這回他是排頭兵,他開始啜泣。

  不辣:「我不想走啦。出來想發洋財,除了一身疤拉,毛也沒找到。」

  死啦死啦在他後邊,所以踢了他一腳,我們每個人從他身邊走過時都踢了他一腳。

  後來我們走遠時,他瘸瘸拐拐跟在我們後邊。

  後來一輛卡車停下,把正想回到我們佇列的不辣攔在我們的視線之外,車上跳下個何書光,以及幾個荷槍實彈,表情上對我們絕不友好的友軍,然後一輛威利斯從卡車後抄了過來,把何書光們又攔在週邊。

  虞嘯卿、唐基一他們的司機是張立憲,很大的譜,少校司機。

  虞嘯卿:「我瞧見我手上最不堪的一個團長,我疑心他已經投敵判國。」

  我們很緊張,但死啦死啦臉上的苦笑讓我們知道緊張也沒得用的,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我不幸在他身邊,就成了他家騾子。

  死啦死啦:「繩子還是銬子?」

  虞嘯卿:「你喜歡哪個?」

  死啦死啦就伸出一雙手,他喜歡銬子。

  但虞嘯卿沒理他,他上上下下審度著我們所有人,不得不承認,我們把自己收拾得還蠻像個打仗的樣,以至虞嘯卿沒有露出嫌惡。

  虞嘯卿:「過江了?」

  死啦死啦:「嗯。」

  虞嘯卿:「交火啦?——美國武器好用?」

  死啦死啦:「派到我們手上的只有二十幾支手提機關槍。好用也得看怎麼用。」

  虞嘯卿是個如此熱衷於戰爭的人,他已經開始露出後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帶這個種。迫擊炮卡賓槍什麼也該給一些的。」

  死啦死啦眼裡便立刻放著貪婪的光:「現在給也是好的。」

  虞嘯卿掉了頭,倒像在對山裡的空氣說話,「有份地圖,張立憲他們費了很大勁做的,有些地方我親手畫的。因我軍從來鬆散,不知何謂保密,故嚴令團以下軍官不得執有——現在少了份拷貝。」

  死啦死啦就低眉順眼掏出他那個地圖包送過去,虞嘯卿沒好氣地拿了,打開它。剛看了兩眼就掃了死啦死啦一眼,死啦死啦就更加地低眉順眼。這回虞嘯卿就讓所有人等著,把頭埋在地圖上再也不起來。

  死啦死啦:「西岸有些地方……畫錯了。」

  虞嘯卿忽然急躁起來,把地圖一放,猛拍著他的車:「上車,上車。我現在沒空和你打嘴仗。」

  死啦死啦:「去哪裡?」

  虞嘯卿:「哪裡都行,找個說話的地方。不是這一個人說話,幾十個人裝著在聽的鬼地方。」

  他基本上是把所有人都罵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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