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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機槍雖沒調開,但槍手的手不再扣在扳機上。我並不能輕鬆下來,我的頭皮在發炸,因為我看見他們身後的山坡,更多更多的日軍正在攀登。

  我們終於還是遲到了。日本人記性好得很,而且抄了弓弦。如果他們還有戰爭初期的兵源,現在是他們在打掃我們的屍體。

  從自己身上掏手榴彈太明顯了,對方開槍的速度一定快過我們,我從書蟲子身上拽出一個手榴彈,就著一個毆打動作平甩了過去。反正也不用扔多遠。我看著那個手榴彈飛過路面落在他們中間,日軍在狂叫中臥倒。書蟲子甩過去了另一個,然後被我一腳踹進了另一側的溝壑,我跳進去的時候手榴彈在我身後爆炸——延時太短,被他們扔回來了,但是書蟲子扔過去的那個在機槍掩體外炸開。

  然後機槍調了頭,彈雨啃著我們上方的路面,我低埋著頭躲避跳彈。

  書蟲子在大叫:「下邊做什麼?」

  我喊回去:「什麼也不做!」

  書蟲子:「什麼也不做?」

  我終於明白他說的是一個甩進我們這廂正在冒煙的手榴彈,我抄起來摔回去,一個正想橫穿路面摸到我們這邊的日軍被炸躺了。

  我:「你自己動手!」

  我聽見迷龍的機槍在轟鳴,湯姆遜衝鋒槍的連發蓋了過來,死啦死啦還是很佔便宜的,日軍紮足未穩,他們正好把衝鋒槍的彈雨劈頭蓋臉亂澆。我聽見日軍的機槍又一次掉了頭,雖然日軍還只來得及放置一挺機槍,但對我們威脅最大,那幫全無章法從林子裡沖出來的紅色遊擊隊被削草一樣地打倒,但他們真是不怕死的,用各種粗劣的武器衝擊和對射,以搶在大隊日軍攀上來之前佔領這個高點。

  書蟲子在「他媽的,他媽的」大罵,露著半截在溝壑外的身子向那挺機槍摔手榴彈,我一槍一槍向掩體裡露在外邊的日軍射擊,小傢伙倒不客氣得很,手榴彈摔完一個就來我腰上抽掉一個。

  現在我們對那個掩體威脅最大了,它只好再一次掉頭想收拾了我們。

  小書蟲在他那種過於暴露的投彈姿勢痙攣了一下,他投出了那個手榴彈後又到我腰上來拔,這實在很妨礙我的射擊,我只好破口大駡。

  我:「你大爺能不能一次多拿幾個?數三個數再扔!——一、二、三!」

  他突然露出一個驚喜的表情:「你大爺……?」

  但是他扔出的上一個手榴彈在掩體裡炸開了,機槍啞了,叫化子和人渣們沖上,世航和尚又一回施施然而來,對著那掩體裡爬起來想夠機槍的軍曹轟了一火槍,然後他們開始壓制已經快攀爬到眼前的日軍主力。

  我呆呆地端著我的槍臥在那,書蟲子一隻手抓著我腰上的最後一個手榴彈,趴在我的身上。

  「他聽出來我是他的同鄉,因為我罵出句純北平的罵人話,沒死的話他會煩死人的和我挖掘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學校的記憶。凡事要往好處想,他現在煩不著我啦。

  我撥開了他,他抓得很緊,連我腰上的手榴彈一起拔了出來。我把他放在一邊,和我們的人一起向在攀爬中還擊的日軍射擊,他們的攻擊意志還是很健旺。

  小頭目在我們中間跑動著,把臥射跪射的我們扒拉起來:「走!國軍兄弟趕快走!這裡我們守得住!」

  我便沖他嚷嚷回去:「你們的人死啦!」

  小頭目就過去,抱了抱那個死得很平靜的傢伙,放開時他從書蟲子手上掰出那個手榴彈,拿在手上。

  小頭目:「他連鞋帶都不會系……走吧,世航給他們帶路。」

  死啦死啦:「把槍留下。」

  我們就把那些救了我們幾次的衝鋒槍塞給他們,什麼也不說。只是塞給他們。

  小頭目:「好東西給我們太可惜啦,你們要拿它們打回來地。手榴彈吧,給些手榴彈就好啦。」

  死啦死啦點了點頭,我們就卸下所有的手榴彈,我們裝備精良,拖著大捆用得上用不上的書。他們像叫花子,我們儘量不看他們,因為我們將離開這裡。

  世航和尚向我們稽首:「阿彌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日軍重整了旗鼓,擲彈筒已經開始在修正彈著點,我轉頭時看見放爆竹的被炸死了,我轉頭不看,攙住了我的母親——和尚說得對,不等人的。他們守不了多久。

  我們離開這裡。

  索橋在望,繩索和粗藤糾接而成,古樸蠻荒得像是從這莽林裡長出來的,但我們身後響著現代戰爭的爆炸和機槍掃射。

  我們把書背過索橋,也許是因為還記著小書蟲子的痛苦。我們雖然大半是目不識丁的,卻沒人放棄這些書,我們只放棄了牛和推車。

  和尚悠哉得很,把牛趕進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還要合什送行,把橫在橋頭的車推開。好像還怕擋了後來人的道路。

  我們已經過了橋。我們一直瞪著他,但和尚從身上的大堆物件裡摸出了土炸藥來。開始在橋頭捆綁。

  誰都知道,我們到得太遲,那幫共產黨已經被咬成了膠著,他們和日軍分開的唯一辦法是死到最後一人。

  克虜伯:「過來呀!一起走啦!」

  世航:「施主過江的地方有棵榕樹,樹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龍:「過來說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咪咪地跟我們鞠了一躬:「阿彌陀佛。國軍兄弟萬歲,遠征軍萬歲,祖國昌盛,民族萬歲。」

  迷龍就小聲唏噓著:「撞鬼去吧,整得我掉一地雞皮疙瘩。」

  死啦死啦:「……走吧。」

  我們走的時候,和尚聽著越來越猛烈的槍炮聲,不緊不慢地綁著炸藥。

  我們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將可到江邊,因為我們背負著的書,我們走得很跌撞。郝獸醫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來,但這時候從身後傳來一聲與炮聲迥異的爆炸,於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他懨懨地爬起來:「……走啦。」

  克虜伯:「橋沒啦。」

  喪門星:「他們……還有辦法的,嗯,他們……鬼得很。」

  不辣:「神仙啊?」

  克虜伯:「和尚說,這樣的人馬他們還有好幾百隊。」

  迷龍:「吹吧就,這樣打法,幾千隊也死光了。」

  豆餅:「嗯哪!」

  蛇屁股:「我看見有個傢伙槍管都是彎的,你們信不信?真是彎的。」

  不辣:「他們拿了我們的手榴彈,不要真扔出去就沖啊。要死人的,不是他們玩的那種土炮仗。」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

  郝獸醫:「少說兩句吧,積點德,少說兩句。」

  迷龍:「他們死得,我們說不得?」

  不辣:「手榴彈蹦起來扔,你們見過嗎?幹嘛蹦起來扔?」他拍著自己已經光禿的彈袋,「我背這麼好些幹什麼?我先趴著摔一個,炸花了炸霧了,我再……再蹦起來扔!」

  這事我深有同感:「沒錯。」

  蛇屁股:「笨蛋,該死的。團座,是不是?」

  死啦死啦:「……嗯。」

  郝獸醫:「少說兩句少說兩句。」

  我們並沒少說兩句,我們扯著皮,拖著我驚魂未定的父母一路下山。

  後來我們一直唾沫橫飛地詛咒和污蔑掩護我們的人,別無所思,別無所想,他們死了,永垂不朽,我們的胡言亂語也將永遠同在。我們這樣到了江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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