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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我非常清楚我的憤怒已經成了悻悻,他也很清楚,乾笑兩聲,把地圖鄭重地用油紙包了才收回口袋。

  我:「那地圖哪來的?那東西不比戰防炮好弄。」

  死啦死啦:「虞大師座親自監繪。和戰防炮一起來的。」

  我:「連這種東西也預備得有,你到底過江來做什麼的?」

  死啦死啦:「幫你老爹搬書——走啦走啦,鐵拐李,拐起來。」

  然後他開步,我只好咧了咧嘴,跟在他的後邊。

  他過江,為了偵察,為我軍一直在說卻從未有做的反攻做點準備,但他真的搬走了我父親當命看的藏書,這才是最瘋狂的部分。我們也真的成了他的死忠,因為他真在做事,於是我們明知故犯跟著他去做些更瘋狂的事情。

  我在山巔上邊拿著死啦死啦的望遠鏡,我看見山腰上人影晃動又沒入林裡——那是我們後邊受過挫卻仍緊追不捨的日軍。我把望遠鏡遞給世航和尚,想讓他看。

  和尚卻不看,搖了搖頭,「一個多時辰,就趕上啦。」但他卻露出寬慰的神情,「還有半個時辰,就過索橋啦。阿彌陀佛。」

  我笑了笑,「你們就甩掉我們這些包袱了。」

  世航就更加搖頭不迭,「說不得的話,誰也不是包袱。」

  喪門星從我們旁邊跑過,敲打我們,「要你們不要看後邊,快點走,趕快走!」

  於是我回過頭,前邊的林子越來越密了,死啦死啦正在把一直的行進隊形調整成一個更適於叢林的戰鬥隊形,把諸如我父母、牛、小車這樣不適於戰鬥的部分排在後邊。我們這些荷槍實彈的從他們中間越過,我看見我父親驚惶成了空白的表情,和郝獸醫在遞給我母親一壺水。

  我們不再說那些和尚與西天的喪氣話了,因為前路越來越險惡,我們像是回到了緬甸的叢林裡,那不是愉快的記憶。

  死啦死啦在分派著人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也沒停下腳步,我們在搶速度,儘管每個人都累得半死了,但我們在搶速度。

  死啦死啦:「我要排頭兵!不辣、喪門星,你們排頭兵。」

  那兩個露出倒楣的表情,但書蟲子開始力爭,「我做排頭兵。」

  不辣嘲笑他,「小孩子,知道排頭兵是做什麼的嗎?」

  書蟲子:「就是先鋒,不是嗎?」

  不辣:「拿腦殼撞槍子的先鋒,嘿嘿。」

  不辣恐嚇無效。因為顯然那小子是知道排頭兵做什麼的,他安靜但是很難動搖:「我做排頭兵。」

  我看了眼我們隊伍的後邊,看不見我的父母,這最好,他們最好也看不見我。

  我:「我做排頭兵。」

  不辣便驚喜地嚷起來:「煩啦轉性子啦!」

  迷龍便憤怒地指出來:「小損人從來不做排頭兵。」

  我沒理他們,我也平靜地堅持著:「我做排頭兵。」

  不辣:「你替我好啦,我會記得你的。」

  我:「我替他。」

  我指著小書蟲子,於是那傢伙平靜而憤怒地反駁:「我不用人替。」

  死啦死啦也斜著我們——我和書蟲子都爭先恐後在行進中做著準備,綁緊鞋子擼好袖子整理武器什麼的——他要笑不笑地說:「何苦來哉?」

  我:「你們不用護著我。」

  死啦死啦挑著眉毛看我,不說話。被他那樣看,人會覺得不踏實,覺得受辱。我瞪回去。

  人有時會記憶復蘇,我們酸溜溜地稱為悟性。感謝虞師,我被綁在樁子上時想起我造的孽,長達五年內我沒被人派過排頭,鄉巴佬們自動排在我的前邊,為了我腦袋裡自知用不上的學問。

  我:「別說沒人護著我。你知道我意思……一直是我在派別人的排頭。」

  他是明白我意思,於是他對書蟲子揮了揮手,「他替你。煩啦,喪門星,排頭兵。」

  書蟲子更加平靜也更加憤怒,「我不用人替。我是人,不是書,不要往後放。」

  他求援地往後看,讓他的頭也出來幫他解圍,他的頭沒讓他失望。站出來了,並且把一個日軍的鋼盔扣在他頭上,那算是保護兼之認同。

  小頭目:「你勸不動他的,誰讓他是我們這讀書最多的人呢。」

  「我們這個也動不得的,祭旗坡的狀元。」死啦死啦只好苦笑,「一邊一個,國共合作。」

  那就是定局。

  迷龍想抱怨,可他搞不清全域,只好抱怨細節:「日本盔也敢戴,林子裡冒頭就打,要被當鬼子打死的。」

  死啦死啦:「噯?」

  小頭目:「咦?」

  然後他們倆一起看著我和小書蟲子——於是我也想到了,並且憤怒地還回去。

  我:「門兒都沒有。」

  但死啦死啦就是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明擺的,在他面前,門有的是。

  我和書蟲子,我們倆穿著日軍的全套活,拿著三八槍——虧得這支遊擊隊的叫花子作風,只要可能用得上,他們連鞋帶子都扒下來了書蟲子很新奇,而我覺得很喪氣,我們倆以兩種步態在腸子路上走,我回頭望瞭望,死啦死啦趕鴨子似地沖我們揮著手,於是我們加快步速,很快把他們甩在視野之外了。

  書蟲子端著槍,繃著弦,在這上邊他和我們的新兵真沒多大區別,配上這身行頭就像鬼子進村,我真希望他不要讓自己如此可笑。

  我:「哪裡人?」

  書蟲子:「老家北平。」

  我:「爛地方。」

  書蟲子因為這三個字皺了皺眉,「你去過?」

  「從來沒有。」我看著前端無邊無際的林子,「謝天謝地。」

  書蟲子:「您……哪人?」

  我:「東京。」

  我說了幾句杜撰的日語,撒右那那和八格牙路全混在一起,書蟲子開始笑,讓他笑真的是很容易。

  書蟲子:「我真羡慕你。你們家那麼多的書,你讀書肯定比我多,你還打了五年仗,是老戰士。我真羡慕你。」

  我:「……手別老摳在扳機上。」

  書蟲子:「這種事你們要多教我。」

  我只好不說話,又繃回了臉。

  我可以替下他,但不想跟他同行。秋蟬瞪著樹林,自己天天衰老,樹林還在長青。我不想穿這身衣服,再走下去,這路上就要多兩個正在廝打的日軍。

  幸好我們又拐過一道彎,看見一些和我們穿一樣衣服的人,十幾個,他們並非無備,一個機槍組對著我們所來的路面。剩下的人正在把自己往樹上吊,顯然,剛才如果沒派排頭兵,我們會遭遇像在緬甸叢林裡一樣的痛擊。

  他們出現得又突然又不突然,這種突然又不突然讓我腦袋炸了,那挺機槍本來就朝著我們,連調槍口都不用,只拉開了槍栓。感謝不辣、迷龍和何書光,他們曾和西岸對了長時間的歌,我把槍擔在肩上,當著一個第一個時間擠進腦子裡的日本調門。

  對著我們的機槍沒有懸念,我現在擔心的是身後的書蟲子。他有一點剛才那種過激舉動,我們就只好用死亡來完成排頭兵的職責了。

  還好他只是低眉順眼地跟著我。

  他們的一個軍曹向我們嚷嚷,我注意到那邊的傢伙都有或多或少的殘疾——我們的造就。

  我只好堅持哼著曲子,這根救命稻草總算有些用處,瞄向我們的又多了幾支步槍,嚷嚷聲也來得更猛烈了。但沒有人開槍。我估計他們是問我們從哪裡來的,便信手胡指了指,我沒有估計錯,但我們卻答錯了,書蟲子指著另一個方向。我只好一巴掌扣在他頭盔上。

  我笑著:「八格!」

  我像對迷龍他們一樣嘻嘻哈哈不輕不重地揍著他,我知道我們不會向這樣兩個嘻皮笑臉還穿同樣衣服的人開槍,我希望他們也不會,我蒙對了,他們甚至有了笑容,有幾支步槍槍口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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