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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我安安靜靜地看著我的父親,我覺得我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已經麻木了。

  那個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臉,我揮開它,然後摁住他的頭。在他脖子上補了一刀,安靜了——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的父親。

  然後我起身,抓著我的刀,從剛撞破的板壁裡鑽回去,血在我身上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走過那個被囚禁的女人,那女人用那種地獄般的表情看著我,我走出這裡,去往玄關。迷龍正把他那名日軍頂在牆上掐。

  不辣坐在他對手的手上,一拳接一拳,一個雙風貫耳,又一個雙風貫耳——他們在對付兩個死人。

  「迷龍,他死啦。」我提醒迷龍。

  但是迷龍把死人又掐了一次。然後鬆手,讓那具屍體癱軟在地上。我拍了拍不辣,他給了死人最後一拳,仍然呆呆地坐在屍體上。

  三個因仇恨而疲憊的人,三張因冷漠而麻木的臉。

  如果不是門被死啦死啦一腳踢開了,我們也許就會一直這樣發呆下去。

  「兜回來了,準備迎擊。」他簡短地說。

  他看了眼玄關裡的一團狼藉。沒責問我們為什麼響槍,也沒問怎麼回事。我們抄起武器跟在他的後面。

  那小隊日軍翻下田埂。瞬間便在田地裡消失了,只留下田埂上的一頭牛和扔在地上的蔬菜糧食,累贅之物盡去,他們從日本農夫迅速變成了殺人老手。

  喪門星又扒在牆頭窺看外邊的動靜,一發子彈射碎了他身邊的瓦片,喪門星帶著被劃破的臉跳了下來。

  喪門星:「竹內聯隊的!老熟人啦!槍准得要命!」

  我:「別跑出鎮子。咱們槍只打得百十米,上了空的就是著死!」

  死啦死啦在撓著頭苦笑,那並不表示我們會就此饒過他。

  我:「被封在這啦。土包子暴發戶,居然清一色的衝鋒槍!」

  死啦死啦訕笑一下便鑽進了我們原待的廂房,出來時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看我又看看我戳在院角發木的父親,我只好裝作沒看見。他是去拿那幾個日軍的步槍和彈帶,扔給我一支,他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給了只有毛瑟二十響的豆餅——現在我們總算是有了些長程武器。

  蛇屁股已經在門口和一個躲在斜對面院裡射擊的日軍接火,不辣一個手榴彈摔進那門洞裡。

  蛇屁股:「來封門啦!不要被堵住啊!」

  死啦死啦大叫著他的權宜之計:「在巷子裡打!別出鎮子!清光了鬼子我們再走!」

  不辣將一個手榴彈摔在街中央,形成掩護我們的煙霧,流彈立刻開始橫飛,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個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彈來自四面八方,他們的人數並不比我們少,所以我們從甫出院門便各自為戰。

  手榴彈的煙霧散去,我發現我的同僚們已經沖向另一個方向了,湯姆遜的聲音響得震耳,看來我們在火力上倒是絕對占優。郝獸醫窩窩囊囊在我身後,他的存在真是讓我心安,我騰出手拍了拍他。

  一發子彈打在我身後的牆上,磚屑彈迸著我的頭盔,我舉起步槍和那個在鎮外菜地裡放冷槍的傢伙對射,那傢伙完全把自己窩在菜叢裡,我打光一個彈倉也看不出打沒打中,換彈的間隙我忙瞟了眼郝獸醫,他蹲在地上,捂著腦袋。

  「沒事吧?」我問他。

  老頭子沒說話,只是伸出一隻手來猛搖。

  我也沒空瞧他傷勢,放冷槍的傢伙已經從菜地裡站了起來,看來是被我打傷了,一瘸一拐地想要跑開。我追著想上去給他一槍,一發子彈從我腦後飛了過來,我紮進了牆根看著子彈飛來的方向——一條空落落的斜巷。

  我對著還蹲在那的郝老頭大叫:「跟我來!」

  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我換上了衝鋒槍照著子彈飛來的方向就跑,狗肉後來者居上沖在我之前,虧得了它,我發現了那個鑽在草堆裡放冷槍的傢伙,我邊跑邊對那堆草掃了半匣子,那傢伙抓著大把草摔了出來。

  我終於有空張望了一下,銅鈸的巷道像禪達一樣四通八達。現在我聽著槍聲到處轟響,卻只有我一個。狗肉幫了我個忙後就跑沒影了,郝老頭生死未卜,反正沒跟上來。

  幸好我及時看見從一個土磚砌的雞窩裡伸出一支槍口。

  我撲在地上,讓那發子彈落空,但我也奈何不了他,衝鋒槍發射的手槍子彈倒是讓他不敢探頭。但也根本打不穿他的磚頭屏障。這時我聽見我身後有一支槍也在射擊,我以為郝獸醫終於來了,但那槍聲相當怪異——可我無暇回望。

  我不抱希望地用衝鋒槍向雞窩點射,現在又多了一個日軍從斜刺裡向我射擊,顯然我窩的地方讓他不太好瞄,但他也是同樣不冒頭的打法。

  輸定了,我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清光這幫打死不露頭的日軍,我們被牽制住了。他們的援軍很快會循聲而來,我們沒法遁入深山,全都要戰死在這裡。

  我身後的傢伙射擊。現在我沒在開槍,所以我聽得清楚——「咚」,這樣古怪的聲音,像是用大錘子砸本來就有裂縫地門板,如果槍聲可以加個標點。我要給它加個大大的驚嘆號,我連頭皮都被它震得猛跳了一下,然後,拉栓,我等著又一次古怪的槍響,但是,啞屁,然後我聽見一個人在猛拉卡住的槍栓,伴之以「活見鬼、救命啊、以民族復興的名義」諸如此類這樣的屁話。

  我知道戰場上這樣的好奇是要命的。但我實在沒辦法忍住我的好奇,我轉頭,我身後一個傢伙正站著——

  全無遮掩地站著,把一支老套筒子往牆上砸,他是倒提著槍的,他試圖用這種方式退出那發還沒響就卡在槍裡的子彈。

  我非常地愕然,他的穿著和銅鈸這邊那些破衣爛衫的居民並無什麼區別,但他的精神頭幾可與虞嘯卿這樣的怪物比劃一下,至少我肯定虞嘯卿不會這樣歡快地在敵人槍口下修理一支破槍。我吃驚得表情都有些猙獰,因為我覺得他似曾相識。

  雞窩裡那個狗日的又向我射擊,我掉頭還擊,他奶奶的,湯姆遜噴了兩發子彈就沒了,我被身後這傢伙擾得忘了換彈匣,我一邊手忙腳亂地摸著彈匣,一邊詛咒這支槍設計者他的祖宗,這種槍的彈匣上有個卡槽,不對上卡槽你的彈匣就永遠裝不上去——而天知道,因為心慌,在戰場上最難的事情就是在對方槍口下,把這個對上那個的卡槽。

  雞窩裡的日軍瞧出了這個好,這邊現在有兩支打不出子彈的槍他哇哇大叫著從雞窩裡蹦出來,手上抓著一個手榴彈。我放棄換彈匣而去抓背上那支三八大蓋,但有件事情清楚得很,當我把步槍射擊就位,一定是手榴彈炸開之後的事了。

  身後那傢伙——我想他也不知道槍有沒有修好,他舉起了槍,那個絕對沒有任何瞄準裝置的破槍管子就懸在我的頭上,他射擊——反正無外乎兩個結果:被手榴彈炸死或者炸膛。「咣」,這回的槍響是這樣的,你絕對不會相信它和上一聲槍響居然會來自同一支槍。(手工作坊的自製子彈,沒有標規,便有此結果)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發子彈自我頭頂上翻飛過去,我沒形容,絕對是翻飛。

  你是否見過出膛的子彈?我是說憑肉眼看著子彈飛行。我看著那發見鬼的子彈翻著筋斗,從掙出槍膛後便呈明顯的抛物線飛行。「吧嗒」,我想自作主張給它配上這個聲,因為它不是穿透,而是結結實實平摔在目標的胸口。

  那名日軍正掀手榴彈的蓋,被這發子彈砸得仰天翻倒,而我身後那位槍手「烏啦」地大叫一聲,從我腦袋上跳了過去。

  他掄著他的老破槍沖了過去。

  我對著這種幾乎是超自然的現象惱火大叫:「找死啊?!」

  然後我麻木地為我的湯姆遜更換彈匣,我一邊看著那傢伙,斜刺裡那名日軍還在射擊,那傢伙全無意識地輾轉於彈道中間,又一次開始修理他的步支——這回又是把槍倒過來,然後掄在被那發筋斗彈砸倒不到幾秒就往起裡爬的那名日軍頭上。

  我呆呆地看著,我已經換好了我的彈匣,但我忘了射擊。

  我現在確定這位偉大的射手剛才根本沒有瞄準,人類不可能就一條那麼有個性的彈道進行射擊。

  現在那傢伙沖向雞窩旁邊,已經死在他槍托下的傢伙把手榴彈甩在那裡了。他撿起來,顧頭不顧腚地扔過去。我清晰地看著他衣衫下擺被穿出一個彈孔。

  爆炸。我想一直在射他的那名日軍也已經發毛,雖沒被炸中,已經鑽出了自己的窩點想要跑路。我用了一梭子把他撩在地上。

  然後我瞪著那位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我仍然憤怒著,「找死啊?!」

  那傢伙向我笑了一下,一邊很明智地拿他的破槍換了死人的槍。「啊!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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