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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我:「遠香書齋啊。中的西的,古的今的,家父學貫東西噯,雖說他也不怎麼看,而且還不到孟家老書齋的十分之一,可把這票貨連灰塵帶蠹蟲。從北平搬到南邊。我家傾家蕩產了,再搬到這。老底子都蝕盡啦,現在煩你們搬回去啦。」

  死啦死啦:「……能不能不搬啊?」

  我:「那他就絕不能走啦。你以為他為什麼到銅鈸就去不了禪達呢?我猜他也就是為了書齋做了保長。」

  死啦死啦:「……這可是你家的事。不要那麼幸災樂禍的。」

  我:「吾寧死。我一開始想做逃兵過來,就是陪死的。」

  迷龍就過來,抱了我們倆肩子,不是為了親密,而是要耳語。

  迷龍:「我有個法,我把老王八犢子……哦,煩啦他爹綁上啦,背走,我背,我覺著要省事很多很多倍。」

  死啦死啦和迷龍就充滿希冀地看著我。

  我:「迷龍我跟你賭,十賠一的檔口,到了禪達,你把他放下,他能掉頭跳進怒江,撲騰回他的書邊——

  如果不死的話。」

  迷龍:「……這麼有種?」

  我:「就這事有種。你想想,他罵了半世漢奸賣國賊,連我們打了敗仗都被他罵漢奸賣國賊,最後為這個他自己做了漢奸賣國賊。」

  迷龍撓著頭,並且看著他的撓頭兄弟死啦死啦:「別聽他說啦。你看他高興得兩眼放賊光的。」

  我:「不笑我還哭啊?!」

  這時候我們又聽見那個女人的哭聲,我也吃不准了,看了眼我父親,他在監督我們打包。

  我:「爹,媽在幹什麼?」

  我父親:「在裡屋啊,裡屋呢。」

  他指的是與那哭聲來源的完全兩個方向,哭聲是從廂房來的,我也沒功夫深究了,因為不辣和蛇屁股幾個被派出去找車的,他們推著兩掛車子叮裡咣當左沖右撞的進來,他們一臉驚惶,那當然不會是因為那兩掛車子。

  蛇屁股:「日本鬼子!」

  我們中間便有那麼幾個人狐疑地看我的父親,我父親也許很糊塗,但這方面絕對的敏感。

  我父親:「過路的啦!你們真當我是漢奸嗎?」

  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個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

  我們放下書包,拿起武器,縱下臺階。

  從看見那隊從菜地裡過身,並將路過銅鈸主街的日軍,我們就知道他們不是沖我們來的了:槍擔在肩上,頭盔也推在腦後,多數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倒是一路從百姓田間拔來的菜。他們牽著一頭牛,一個在前邊牽著,一個在後邊趕著,一個在牛背上騎著,頗一派田園風光,這樣的軍隊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邏兼之打劫。

  於是死啦死啦輕拍了我們,讓我們回去。他自己轉身時卻被喪門星一下拉住了袖子。

  喪門星還在看著:日軍人的隊首已經進了銅鈸,他們拉得過長的隊尾裡,三個日軍溜下了田埂,貓著腰嘻笑著,照我們這邊而來。

  我們亂成了一窩蜂,收拾掉我們在這留下的痕跡。

  喪門星扒在牆頭上,向我們警告著那邊的動勢:「過來啦,往這邊來啦。」

  死啦死啦:「你下來,總不會就進這個院子。」他向我們揮手:「趕快藏好。」

  我們呼呼地已經藏了一大半,就我們幾個還在院子裡呆著。喪門星跳下來,他疑惑得很。

  喪門星:「……好像就來這個院子。」

  我父親,剛搬進去最後一摞書,現在跑出來,連呼帶喘地把我們往主房裡推,「快藏起來。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便和喪門星一起進了主房,「煩啦,你和迷龍不辣進廂房。告他們,非要打起來也不要開槍。」

  我嗯了聲便往迷龍、不辣早已進去的廂房去,父親拉住我的袖子,「那裡不能去啊。」

  我不知道他在默唧什麼,我也不知道他那一臉惶恐為的什麼,我只聽見日本人的說話聲已經在門外了,我掙開了他,「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喪門星把老頭子也拖進了主房,我跑進了廂房,現在院子空了,我看見郝獸醫在對面把門關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門關上。

  我看著外邊空落落的院子,日本人的聲音很遠,在哼曲子。

  我小聲地告誡不辣和迷龍——他們一左一右地窩在門的兩邊:「不要開槍。」

  迷龍不怎麼在乎,「沒那麼巧的。哪能就來這啊。」

  我也覺得沒那麼巧的,但還是說:「以防萬一嘛。」

  然後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軍已經進了父親的院子,他們去了主屋打門和叫喚,他們倒是很有禮貌,每一聲喚後邊都帶了個桑字,那是日本人稱呼的先生。

  然後我聽見從裡屋傳出來的哭聲,它這樣傳過來真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邊的迷龍和不辣也一樣毛骨悚然。我們一直只關注我們佔據的玄關,現在我們後退了,看了看裡屋。

  於是我們看見一間空得像牲口棚一樣的房間,地上鋪著淩亂髒汙的被褥,放了些發餿的食物和水,這屋裡難以形容的惡臭幾乎叫我們窒息,一個女人躺在那裡,一直在哭的是她,現在她瞪著我們,她看我們的一眼讓我們覺得被鬼看了,她很醜,即使沒那麼髒,即使沒有一雙快瞎的眼睛她也長得很醜,粗手大腳和粗糙的皮膚,她屬於我們在禪達的田地間經常看到的那種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歡快的,她們甚至會主動調笑很需要被調笑的何書光,而這個,卻是一種來自地獄的表情。

  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爛的被子緊緊裹著,她在劇烈的發抖,她想掙起來,但她顯然掙不起來。

  我、迷龍、不辣,我們呆呆看著,有那麼一會我們的腦袋裡全是真空。

  我親愛的父親,我親愛的父親。

  那幫熱愛田園風光的日軍大概覺得營裡的軍妓不夠配給,於是在外邊也製造了一個,他們打殘了她,然後扔在這裡,脅迫我的父親為他們餵養。

  我親愛的父親。

  門響了,門打開,我、迷龍、不辣,我們仨瞪著那三個日軍竊笑私語地鑽了進來,他們如此投入,進來後還要立刻把門關上,以免讓同僚發現,我們也開過小差,知道這種無傷大雅的小差開得就像捉迷藏一樣快樂。

  然後我們相互瞪著,現在說不清是他們還是我們被封在門裡頭了,開門是舉手之勞,但沒人敢轉這個身——三個對三個,公平得很。

  迷龍沖了過去,掐住了一個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個日軍身上的,他們立刻就滾在地上了。我反應沒他倆那麼快,所以我看著被他們漏掉的第三個正舉起他的步槍。

  我一邊拔著刺刀一邊沖過去,過長的刺刀沒及拔出來,過長的三八步槍也打歪了,我腦子裡轟轟的,已經不再去想這一聲槍響會帶來什麼後果。我們扭在一起,在屋裡互相毆打和跌撞著,我們倆一直撞進囚禁那個女人的屋裡,那傢伙比我壯實得多,肉搏我不是個,他把我丟開,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撲了回去,這回我及時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牆上,一次一次地撞擊,我意識不到我在捅他,因為我根本沒意識到我手上拿著刀,實際上我的每一次撞擊都讓刀身紮穿了他的身體,在他身後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

  我發瘋似地使用著自己的力氣,最後一下把那塊木板壁給撞開了棒子,我和那名已經只知抽搐的日軍撞進了另一間屋子,我們倆滾在地上。

  這是我父親的書房,我抬頭看了一眼,我父親坐在他的書堆裡。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他瞪著我,已經把發抖都忘掉了,而我身下的日軍還在做無力的掙扎,他伸出兩隻手抓撓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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