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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從他眼裡看,想說的也許更多,我不管這些,我轉了身,繼續我摧花的大業,「不去了,我媽沒事的。郝老頭子是久病成醫,最拿手的其實就是治老年病。」我不願意去看他那一臉笑容,我的家在別人看來一定就是個笑話。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個招呼就把令堂扯出來,這樣的樂極生悲跟咱們真有得一拼。」

  我無精打采地說:「他沒樂,只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炫耀的機會,雖說他從來沒什麼可值得炫耀。從來就這樣子。小時候我病了,請中醫來家治,他倒忽然對針炙來了興趣,於是我成了試驗品,一直被紮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醫住院。」

  死啦死啦高興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樣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幹什麼?」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葉鋸成兩半,「蒔花。蒔他媽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興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麼老一副欠揍的樣子了,從小薰陶嘛——你真沒想到啊?」

  我:「真沒想到什麼?」

  死啦死啦:「真沒想到自己會成了銅鈸鎮汪精衛的兒子。」

  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蝟的狗熊,我像剛被人抽了一耳光,瞪著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傢伙則看了看我的手藝,拔出刀,幹和我一樣的勾當。我是百無聊賴,他則津津有味。

  家父現如今的身份,銅鈸的偽保長。

  他不是銅鈸人。連客居都不算,人們大概只是推一個倒楣蛋上去,接替被日軍打死的上任偽保長。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還在這稀裡糊塗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的團長,永遠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葉子割得那麼高興,我只好小聲地抱怨:「你搞什麼?」

  死啦死啦:「我們去抓幾條菜蟲放在花上怎麼樣?我不知道菜蟲吃不吃花。」

  我:「不吃。不過後來我趕來幾隻雞。」

  死啦死啦:「雞連蟲子帶花一塊啄了?」

  我繃著臉,我們割花葉子割得不亦樂乎,「嗯哼。」

  死啦死啦便讚歎著:「你可真是久經戰陣。有今日之孟煩了,非一日之寒。」

  「從能夠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硯臺裡注入香油,好讓他想奮筆疾書汙了宣紙。你呢?你這麼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幾幾十年的戰。」

  死啦死啦:「我能夠到桌子時,我爹已經沒啦。我也沒桌子去夠。我識字是趴地上識的,浮塵作紙,指頭子做筆。為什麼不說樹枝子?因為戈壁草原找不著樹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訴我什麼,但我不想聽,我甚至不看他:「哦呵。」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爺呵,偽保長家的汪小太爺。」

  又被刺到了,我往後跳了一步,咒駡:「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話是你自己說地。你老子從八股到西學盛了個滿腹經綸,可就是一事無成,只會坐家大罵國家時局,軍人戰爭。你明白得很的,禍事臨頭,除了嘴皮子什麼不利。對自己都縮頭的傢伙一定縮頭,往上沖的多是些把什麼苦都吃透了的,幹了一輩子活下輩子還是幹活的。你跟迷龍他們混一堆不外是想沾個陽氣,你不想縮頭。你打五年仗啦,你會信只駡街地人能有頂著刺刀面事的勇氣?有那種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駡街。你明白得很的。」

  我把刀插回鞘裡。站在那發呆,現在真是連洩憤這樣的事也做得索然無味了。

  死啦死啦就給槍上著膛走開:「漢奸可恥啊。其心可誅,罪無可赦,天不行道我行之。砰砰兩槍,兩個。」

  我:「得得得得。你歇歇。」

  死啦死啦:「你怕呀?」

  我:「怕你個鬼。你才不會開槍。不過你會把我媽嚇得再背過氣。」

  死啦死啦就不把槍放回去,揮得我只擔心他走火,那真能把我媽再嚇背過去。

  死啦死啦:「這麼好到手的正義不要白不要啊!只要動個手指頭就有了。狗肉都做得到一——哦,它是動動嘴啦。咱們仗打不好。國治不來,至少還有本事逼全國人玉碎吧?哦,有半拉已經成瓦啦,那至少還有本事逼家裡老的玉碎吧?」

  我:「行了行了,你放回去吧。」

  死啦死啦:「正義啊,伸手就拿到。你不要啊?」

  我:「好啦好啦,我陰得很,行嗎?我就想在我父母墳頭流點貓尿,全了孝名再了無掛礙地一路忠將回去,好不好?現在打個折扣,好不好?」

  那傢伙終於把槍還回套,陰謀得逞地笑:「又吹上啦。你要真這麼想我請天老爺把你劈啦。」他現在總算是認真了:「孟煩了啊,認識不短啦,我第一回看見你做件人事,就不要再摻水啦。我們來了,就真是接二老回去盡孝的,孝是天經地道的東西,不是你這人渣子死要面子裝出來的一臉正義。」

  「嗯哪。」我悶悶地說,又悶了一會:「謝啦。」

  這時候我們聽見一個女人的哭聲,隱隱約約地壓抑著。

  死啦死啦:「你媽喜極而泣啦。」

  我:「不是我媽。」

  我家老子瞪著窗花子,木訥多年的表情擠出了一個表情,做詩的激情和能為他是早就沒有啦,但至少還有背詩的能為。所以他轉了身,對了我們,吐了口氣開始詠哦。他永遠給自己做成這樣一種錯覺,他是世界的正中心。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等待一個表演。

  我父親:「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

  我的父親站在書堆中間,書用油紙包著,大部分連包都沒開,從牆根一直堆往天頂,他旁邊的幾個書架子也是這樣堆著。

  我的人渣子朋友們撓著頭,幹瞪著眼,不知道這老頭子又發的哪門神經。

  我籲了口氣,腳真是連走帶站地快要斷了。我找個書堆坐下等他表演完。

  我父親:「咄!休坐!」

  我只好又連著我十幾公斤從未敢解下的裝備站起來,以便我父親繼續表演。

  我父親:「……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事情想開了就簡單,父母當然願意跟我們走,銅鈸已經快成死鎮了,而且我相信他們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絕了再見我的念頭——這部分簡單,但是就家父來說,簡單之後,通常必是複雜。

  我父親:「走啊走啊。人生皆虛妄,恩愛癡人逐。速速地走!」然後他平和淡定地說,「只是把書都帶上。」

  我焦心地在屋裡踱著,幾乎絆倒在書堆上。

  迷龍:「我……!」他大概也已經被我家的氣場搞到不敢太粗口,於是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書,那堆書從他腳下一直堆到要他仰頭,「……媽媽耶……」

  豆餅在做一種嘗試,他試圖背上了一堆書包後還能站起來,結果是他仰在地上,像一隻被翻過來的烏龜一樣掙命。

  豆餅:「迷龍哥迷龍哥!」

  迷龍頭也不回地在綁另一堆書:「翻著吧。我去找只母烏龜來跟你配對。」

  死啦死啦也在撓頭,我倒是開心啦,我終於可以把我的災難加到他們頭上啦。

  我:「團座別著急,團座慢慢想。我瞧三十個迷龍也就能把遠香齋搬到東岸啦。防水工作要好好做,泡爛一本家父要跟你玩命,都是孤本。」

  死啦死啦:「什麼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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