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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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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繩頭還在樹上結著,連狗肉在地上躺過的濕印都還在。但我們的索橋已經沒了。我們看著,太意外了倒沒人發聲了。 死啦死啦讓狗肉聞斷掉的繩頭,斷得很齊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 死啦死啦:「追他。」然後他向我們發令:「可以開槍。一定殺了他。」 狗肉聞了聞便猛衝向林裡的一個方向,我們把槍上了膛,跟著。這回的路其實比剛才還好走點,總還有條腸子道,但在我們的眼裡,它真是鬼氣森森。 我追著前邊死啦死啦和喪門星的影子,他們倆追著狗肉的影子,狗肉追著一股我們聞不到的氣味。 迷龍嫌拿機槍跑得慢,肩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間的刺刀:「好像是鬧鬼了。」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回應著:「動搖……軍心。」 迷龍的大槍不再和枝葉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殺人滅口。」他跑到前邊去了。 是殺人滅口,搗鬼的定是小股日軍,否則早嗚的殺將過來。如果這條通道讓日軍發現,然後堂而皇之出現在虞師後方,大家乾淨抹脖子玩完。我們像是在追趕蒼蠅拍的蒼蠅。 狗肉終於捕捉到什麼,猛然變成了衝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後的死啦死啦雖然說過可以開槍,還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 我們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一個包抄的示意下,雙縱散成了橫隊,一多半人倒是從林子裡硬生生擠過去。死啦死啦自己是直沖而上的,消失在那條腸子道的拐彎,然後我聽見他摔倒的聲音。 我狂亂地揮開鬼纏身般的枝條,想沖進能看見他或者掩護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經死了。 然後我看見一片林間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屍骸身上,正在茫然地打量這片空地。我們絡繹地從林間、從道口現身,我們用和他同樣的茫然打量空地。 那具屍骸不是死啦死啦製造的,實際上那是一具身著軍裝的骷髏,它剛才絆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這樣的骷髏,不是東倒西歪,而是整齊的,以一種接近安祥的姿勢躺在這裡,藤蔓在他們身旁糾結,枝草在他們身上開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聞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聞了兩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兩聲一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惡當的無奈樣子。 死啦死啦過去,拔出那刀聞了一下,立刻被那辛辣的惡臭給嗆得面目都有些猙獰。喪門星雲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樣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麼玩意了。 喪門星:「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陣不管用了。」 從登岸之後。我們算是從漫長的懶散狀態中復蘇,早已經分頭展開了搜索。不辣過來回報搜索的結果。 不辣:「衣服都在,武器都沒得了,一粒子彈都沒得了。」 我們茫然打量著這片空地,我們倒不會恐懼自己同僚的屍體,但無論如何我們會覺得鬼氣森森。豆餅和蛇屁股已經在忙著插草為香的祭拜。 迷龍:「真的是鬧鬼了。」 不辣:「是不是死鬼想我們作伴啊?這裡跟個墳地一樣。老子要死個熱鬧地方,可不要這。」 郝獸醫:「就是墳地啊。」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來,「列位同袍兄弟,我們不是來混世的。是來做事的,是你們拿命來做。還沒做完的那件事。你們懂事,你們比我們多看個那邊的大千世界,知道諸多虛妄,可這件事不是。請勿再擾,讓我們把事做完。兄弟龍文章,如果沒死得了的話。定來給諸位殮骨。」然後他看著我們:「你們沒死得了的話,也是一樣。」 迷龍:「這樣就走?」 死啦死啦:「要勘破生死,但對生死也有得敬畏之心。這就走。」 我們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報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詞,我們幾乎是倒退著退出這片空地。 我鞠下躬,無論如何,我還是有這點敬畏之心,「我是孟煩了。望弟兄們的英靈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著他們。我現在有點明白了死啦死啦的心思,無論相信鬼神與否,我看著死人也是一種近乎親切的眼神。 後來我帶人來收殮了他們的屍骨。 這裡很安靜,清幽,但他們的死法是軍人中最慘澹的一種。千里跋涉,望江興歎,最後望著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們最後僅剩的尊嚴。我曾以為我想像他們一樣死掉,我現在確定我絕不想這樣死掉。 我對著死人說:「謝謝。」 跟著死啦死啦沒好,我們又抹了黑臉。用枝葉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們沿著密林的邊沿前進。把自己掩蔽在林子裡,一邊觀察著已經被我們甩在身後的南天門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和自然村。這麼看它們著實秀麗得很。我們走得已經不那麼急了,死啦死啦時時停下來,用望遠鏡眺望南天門。 我們從南天門腳下抄過了南天門,沿著林沿行進,以備被發現時可以退回山林。從確定過江後碰上的蹊蹺事是鬼魂所為,死啦死啦倒釋然了,他眼中的人沒有惡的,那他心裡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釋然了,我們也釋然了,我們也絕不信康丫和要麻會來殘害我們。 死啦死啦把望遠鏡塞給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門的反斜面。 望遠鏡裡的南天門反斜面比我們看慣地正斜更加猙獰,因為這邊的工事不象正斜做了那麼多隱蔽,它們以那棵巨樹為軸心往下延伸,形成兩個規則的半環形。 正斜面的日軍是鬼影子般一閃即沒的,這邊的日軍是懶懶散散地,儘管這個太一般地老望遠鏡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點兒比我們在祭旗坡上也強不到哪去。 我把望遠鏡還給死啦死啦,「看出來啦,竹內連山一分鐘沒閑著。」 死啦死啦問:「奇怪,反斜面修那麼嚴實做什麼?厚臉皮了還要鐵屁股。」 「固若金湯嘛,湯桶,當然是圓的。」死啦死啦瞪著我,因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沒正形的玩笑,我嚴肅了,「我想,橋頭堡吧。就算咱們打回西岸,他們還可以占山為王,對公路侵襲。」 死啦死啦說:「美國偵察機也這麼想的。天上飛的可以偷懶,咱們下邊跑的,命可得自己愛惜。你看那兩棱堡,哪兒都打得著,除了公路。」 「竹內連山學土木設計的嘛,他勤快,不想閑著。」我說。 他又瞪我的時候我便乾脆地說:「不知道。」 「應該上去看看。」他說。 我就嚇了一跳,「你來幹什麼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來幹什麼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啦。也罷,打你張嘴,我就沒信過。」 「你活著就為了不想死嗎?誰做事的時候會就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關自己,誰會被你一個大道理說服?」 死啦死啦便淡淡地說:「那倒也是。走著瞧。」 然後他繼續眺望南天門的反斜,上去那是不會,但是我明白那已經成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開幾步,等著他。 對一個擅自行動,回去可能又要上軍事法庭的人,「走著瞧」真是很適合的三個字。我跟自己打了個小賭,如果他呆會先邁左腿,就沒有好下場。 死啦死啦轉身跟上已經走遠的小隊,我樂了,他邁的右腿。 西岸給人的印象並非兵戈林立,日軍要有那個實力早已打過江去,它給的人觀感是荒涼,我們極目的每一個自然村都像是無人居住,田地荒蕪。這讓我們膽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貼著林邊走。 我們沉默地穿過幾具生花長草的炮架殘骸,這條道我們撤退時便走過,那些被我們自行炸毀扔在灌木裡的炮架就像是恥辱柱。排頭兵喪門星掉了隊,沖到林邊去下跪和磕頭,我們沒管他,他匆匆磕了幾個頭後,又緊一緊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們。 誰都知道這趟不輕鬆,可沒人想過這會是傷心之旅,這裡是傷心之地。被我們丟棄的實在太多,每一次丟棄都是虧欠,我們像賊一樣來到故地,看著已成粉末的殘肢斷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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