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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我們現在行進在山地和田地的夾縫之間,一邊是林子,一邊是田野。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個手勢。我們全蹲伏下來,蜷縮進林裡,但威脅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是來自林外的,它來自林裡,我們如臨大敵地掃視著林子裡那些不斷發出碎響的生物,它們為數不少,畏縮在密林深處,我們窺看它們,它們也窺看我們,當發現被我們窺看時。它們便迅速退向林子深處,帶起極大的響動。

  迷龍擻著豆餅。「有話你自己說去!跟我咬什麼耳朵!」

  蹲在迷龍身邊的豆餅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裡也是個巨大的官,我記憶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有說過什麼話。

  豆餅念叨:「這個,這個不對咧。」

  「什麼不對?」死啦死啦問他。

  豆餅便以一個農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裡的地都荒了。這塊地有人種的。」

  我們被他提醒著也注意到這片的田地是和別處不一樣,莊稼齊整而殷實地生著。在一個真正的農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這樣五穀不分的懶鬼眼裡,這簡直是個奇觀。

  死啦死啦便沖著那些逃進了林子深處的生物揮了揮手,「抓回來。」

  我們分成了兩翼向林裡包抄。

  那真是個不費勁的活,我們在林中包抄奔跑,隔著枝葉,我們聽到那些一直沉默著的生物摔倒的時候比跑的時候還多,它們跑得也不快,我們只好以小跑的頻率來追蹤枝葉那頭的聲音。

  很快我們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幾個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們也不打算去追了。

  我們只是平端了衝鋒槍,看著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的幾個生物,他們——或者我該說繼續說它們,看來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獸醫不再裝模作樣的端著槍,而是下意識地去摸索身上諸多口袋中的某一個。迷龍甩手把槍放了。開始揉著臉,蹲下了喃喃地罵娘。我們其他人泥雕木塑著,像我們所對著的人一樣。

  幾年後我看見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觸是我居然沒有感觸,因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見過人這樣活著。

  他們身上掛著腐爛的破布,破布間露著兀突的骨頭,他們每一個人都和土是一個色的,我無法分出他們的性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的眼睛。

  饑餓讓他們所有的肢體似乎都萎縮了,就剩下很長的頭髮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驚擾他們似地說:「我們是遠征軍。」

  喪門星用雲南話又重複了一遍,「滇西遠征軍,自家人。」

  那些由毛髮和破布組成的身形蜷了下來,蜷成了一種跪的姿勢,從毛髮和破布下發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們早站立不住了,我們剛才的追逐耗盡了他們所有的體力。

  迷龍幾個人在林沿把風。

  喪門星在光線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個電筒,滇西人中的一個——一隻毛髮皆長,白色已變成了灰色的老猴子——這樣形容是因為他剩下的骨肉實在很當得起這三個字,我甚至覺得他可能輕過一隻大個猴子。

  他說的話急促而模糊,完全是當地士話,除了喪門星和死啦死啦不要有人想聽得懂,我聽了會兒,走出林子,我儘量避開迷龍他們的防護線。

  我蜷在一棵樹邊,看著遠處長勢不差的稻田,和更遠處無人的村莊,捂住了嘴和鼻子,無聲地哭了會兒。

  我們遇見當地人。我們放棄西岸,他們逃進深山,有條無形的鏈子栓在他們脖子上,另一端連著他們的田地。該播種了,否則一年荒廢了。他們在草棚裡輾轉反側,把黴爛的衣服徹底揉成碎片。後來他們去播種了,留下幾具被日軍無聊時射殺的屍體。後來他們去灌沃,留下幾具屍體。後來他們去除草,留下幾具屍體。後來這成了無形的協議,他們可以種地,但得被當作靶子。後來他們在日軍眼裡成了一種還保留著耕種本能的野獸。

  我聽見響動,忙擦乾了眼睛,狗肉在我身邊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這些嗎?你最好不要懂。」

  我站了起來。因為我看見我的團長攙著那只老猴子從林子裡出來,老猴子要給他指路,「你們走這條路,這邊沒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問:「你們誰去過銅鈸?」

  老猴子就有些神氣活現,「我,我去過。我是村長,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們只好默然地看看這個毛重絕超不過五十斤的村長,地主。

  死啦死啦又問:「銅鈸也是這樣?」

  「銅鈸?」老地主用他老沒牙的嘴做了一個盡可能輕蔑的表情,「銅鈸被招安啦。順民呢。老子蓮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槍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餓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裡就好,幹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憤如此,又虛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嗆在那了,喪門星忙拿砍人的手幫他捶著背。死啦死啦一個躬鞠了下去,額頭快碰到膝頭。

  他抬起身說:「沒人能把你們招安——所以請你們被招安吧。否則,我會永世不得安寧。」

  老猴子倒更加激憤起來,「誰講的?被招安的都沒得好下場。清靜了幾天,壯勞力就都抓到南天門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殺啦埋啦。逃回來的人講,南天門都挖空啦,山裡頭跟鬼打牆一樣,日本人不要臉,講那樣的工事是要吃掉十個師的。中國人要把屍體堆得山一樣高才過得去。」

  「逃出來的人呢?」

  老猴子簡單地說:「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們一眼,開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獸醫弄明白了,郝老頭忙著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來,放在樹邊。我們也忙著往上邊添加內容。

  不辣忿忿地說:「帶了子彈就不好多帶吃的。要命。」

  我是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總算還是個膽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獸的生活中對我們仍然畏懼。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說什麼,我聽不懂。

  「他說什麼?」我問。

  喪門星做翻譯,「他說我們再來,他們就只剩骨頭了。記得跟人講。這幾把骨頭絕對絕對沒有被招安。」

  我連忙點了點頭,然後盡速追上我的團長。他的步態和我是一樣的。我想他像我一樣不願意被人看見正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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