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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他瞪著我,瞪了一會,忽然開始乾笑,「你又反攻為守啦?」

  我:「只是告訴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來。」

  然後那傢伙繼續乾笑,「算啦,隨便說件事,我放你一馬。」

  我:「什麼事?」

  死啦死啦:「隨便什麼事。我數一二三,你立刻想起來的事。一一二三!」

  他自覺得計地笑著,我有些悻悻,「什麼也沒想。」

  死啦死啦:「少來。你想啦。」

  他沒說錯,我是想到了,並因此有些怔忡。

  我:「……家父是學機械設計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學童之一。不過他這輩子拆掉的東西不少。設計出的可沒有一個。」

  死啦死啦:「我要聽你說你老爹壞話嗎?我要聽一件事。」

  我沒理他的打碴:「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來,那年我五歲,他要做一台永動機,他說是為我做的。」

  死啦死啦:「什麼雞?」

  我:「永動機。從製造出來就永遠在運轉的機器。不用犧牲品質,就能換取能源。家父總想做這樣一鳴驚人的事情,好叫抱著品質守恆的洋人買塊中國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有這樣的機器嗎?不會吧?」

  我真的完全不受他干擾了,我已經完全沉浸在我說的這件事情裡了:「……他用金屬絲吊著的撞球做動力,驅動一個音樂盒。他跟我說這個音樂會一直響下去,響到世界末日。他說是給我做的。音樂很好聽,一直響著……響了很久,有一個小時那麼久。真的很好聽。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家父其實很厲害,只是像咱們一樣,生不逢時。」

  死啦死啦一邊披掛著武器:「很厲害的家父的兒子,你看我該生在幾時?」

  我:「突然,停了。」

  死啦死啦:「不停就有鬼了。」

  我:「音樂也沒了。我跟家父說,沒了。家父很生氣,拿起了錘子。一錘子,兩半,兩錘子,四片,三錘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錘子,全零碎了,全都沒了。我講完了,沒了。」

  是沒了,這洞裡也沒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這洞裡就我一個人,我茫然看了看,就看頭頂上的那個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邊:「十三個人,一條狗。你蒙混過關了。」

  我茫然了一會後。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壕溝裡有著霧,透著寒,我跟在死啦死啦和狗肉後邊,趟過厚重的濕氣,幾點燈光也被露水和霧氣浸得沉甸甸的。

  我蒙混過關了。他也蒙混過關了。他踢到了我的軟肋,我也踢到了他的。他早已信著全無是處,仍自勉力為之。我們似乎是他最後的依託,但我想我們每一個人都讓他看著腦仁痛。

  祭旗坡、橫瀾山、南天門還在霧氣中沉醒,我們一十三個人一條狗一在壕溝裡動作著,整理裝具。檢查武器。

  我們在山林中行進。炮灰團最好的行頭都湊給我們了,這些裝具和武器讓我們覺得和平時有些不一樣。但又似乎沒什麼不一樣。我們一直不斷地在調整我們的背具和武器,尤其是被迫全副武裝的郝老頭兒。我們也真的很有些暴發戶的感覺,十三個人倒帶了十一枝湯姆遜,迷龍還是拿著他的捷克,豆餅除了一堆機槍備件外還分到了死啦死啦的毛瑟二十響。

  相比之下了無掛礙的真的只有狗肉,它跑得時前時後,它也許把這當作一次打獵。

  慢慢地我們行走於霧中的山巔,怒江的咆哮聲時遙遠時而逼近。

  現在我們中的十一個人在江灘上包出個半圓,半圓的軸心是一個在對著怒江抓耳朵撓後腦的死啦死啦,我在對著那傢伙大喊大叫,我必須大聲才好壓過怒江的水聲,「你就這麼過江啊?你早怎麼不說這麼過江?」

  死啦死啦:「你也沒問啊。」

  我:「我怎麼不問啊?我要問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覺啦!過個屁江啊!」

  死啦死啦:「你也沒說啊!」

  我:「我怎麼不說啊?就是那條死書蟲子惹出來的禍!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過聰明啦?」

  死啦死啦仍看著那湍急的江流發呆,我在江灘上惱火地走著,不時撿起石頭去砸怒江——這恰好是我做逃兵時來過也歎過的江段,也是那個日本兵寧可自殺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這樣,即使你有條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個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龍笑嘻嘻地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塊石頭,我被閃得差點砸了自己的腳——他輕鬆搬起來的東西自然不是我能輕鬆搬起來的。

  迷龍:「急啥呀,過不去就當出來透氣唄。」

  我瞪著他。

  郝獸醫:「要鬧改個日子!迷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龍老實了點,就回去被老頭拍後脖梗子,我呆呆瞪著能把人眼耀花的江水。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進了江水,又立刻連滾帶爬地回來,說:「分散了四處找找,看有沒有能過的地方。」

  我沒理他,我仍然瞪著江水,他們小心翼翼地在江水裡探尋——因為水太急,連下到沒過膝蓋的深度都要兩人攜扶。

  我本就不信過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我甚至不信我的父母還能活著,但不信不等於不抱著萬一的希望,而萬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剛出門就頭撞南牆。

  我坐了下來,我終於覺得我快要瘋了。

  喪門星對自己的馬步信心過足,但還是敗給了急流,我們看著他被沖進幾塊礁石之間,然後被不辣和克虜伯幾個連繩子帶步槍地拖了出來。

  喪門星癱在江灘上,還沒爬起來就搖頭不迭,「過不去。過不去。」他隨手把一摞水泡的爛紙扔在身邊。

  不辣:「那什麼東西?」

  喪門星:「為撿它命都去掉半條,要你拿去。」

  不辣:「撿它做麼子?你五斤一個的字認得十斤,我扁擔長的字認得兩根。」

  他們不看,但是有人看,死啦死啦撿起來在翻,我盯著他翻。

  他就跟看見先人鬼魂白日現形一樣的表情,在我們中間看這種書的人要麼職位極高要麼一輩子不想升遷——那是絕對的禁書。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那條先被他揍得鼻青臉腫,再揍得頭破血流的小書蟲,這是他的行李。

  然後他用一種見鬼的表情看著我,「他過去了。」

  我:「誰說的?」

  死啦死啦:「我們也過得去。」

  我:「扔了吧!這是死人的東西啊!死屍在江裡一路零碎地散著呢!」

  死啦死啦:「書都沒零碎呢。」

  我:「書被沖進死水灣了呀!你哪怕這麼想想呢,你沒幾天已經把那傻小子揍兩頓啦!那傢伙要心裡犯陰,在這地方弄個餌讓我們送死呢?」

  死啦死啦看起來真是一臉茫然魂飛天外:「他陰嗎?」

  我倒還真沒法說那傢伙陰:「……我不知道!」

  死啦死啦:「是你陰吧?」

  我:「那你下吧!請!水神爺有請!」

  死啦死啦倒真往水邊走了兩步,但看起來我們沒有任何人要跟他下,於是那哥們又繞了回來。

  不辣涎笑:「團座,又見面啦。」

  死啦死啦:「我剛下去過。參謀,你有辦法嗎?」

  我瞪著江流,一聲不吭,那麼現在可以確定是過不去了,我不想過去嗎?我曾在這同一個地方發過半天的失心瘋。

  郝獸醫:「這就是鬼門關吧。」

  蛇屁股:「回去吧,回去吧。」

  克虜伯:「回去還能趕下午飯。」

  他們的架勢像是野營完了散夥,而我仍然瞪著江面,還有一個人沒動一死啦死啦也瞪著江面。

  死啦死啦:「繩子。」

  我:「弄個擲彈筒,給我團巴好,塞進去——烏滋空通——把我打過去。」

  那傢伙沒理我的冷言冷語,他像是著了魔:「繩子。」

  我們簇擁在一起,看著死啦死啦折騰狗肉,他用繩子穿過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背上打出一個儘量結實的X結。

  我們在一邊議論紛紛:

  「他要把狗肉怎麼著呀?」

  「過不去就回唄。折騰人家狗幹啥呀?」

  「要撒氣你換條菜狗,欺負狗肉乾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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