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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我擠眉弄眼了半天,終於通過戳打陣地上的紅色讓老頭子會意。

  我:「那幫傢伙雙十二之後可越來越不成話啦,簡直恨不得告訴全天下人自己是什麼要做什麼的勁頭。」

  郝獸醫:「不是吧。我覺得年青人就是這麼說這麼想的。」

  我:「我年青。我放這種大屁嗎?」

  郝獸醫就只好苦笑:「你不年青呵。你好些時候比我老頭子還老。」

  我愣了一下,恨得只好揮了揮手。

  郝獸醫:「……煩啦,你身體要有啥不好可得告訴我。」

  我:「……怎麼啦?」

  郝獸醫:「照常,你一定是十倍的狠話回了過來。」

  我只好又揮了揮手,象驅趕蠅蚊,但我很茫然。郝老頭子也損德,把半面鏡子遞了過來,於是我看見我蒼老而憂鬱的眼睛,那是郝獸醫看得見的,我自己看到更多,我看到最裡邊的敗績與失落。

  於是我搶了那鏡子扔了,於是我看著小螞蟻現在和克虜伯湊在一起,因為克虜伯總算從被他把玩剛一個遍地那門戰防炮上抬起頭,欣喜未褪,但多了點失望。

  克虜伯:「這不是德國炮!它是蘇聯造的!」

  小螞蟻於是又被人提到了他高興的地方。天曉得他怎麼會有那麼多值得高興的地方。

  小螞蟻:「蘇維埃是個偉大的國度,他的人民放棄過很多。但從沒放棄過熱情。他讓我們看見,房檐總是很低矮,但低矮的房檐下總有高傲的頭顱。」

  克虜伯:「……啊?是吧?哈?」

  死啦死啦在梯子上又狠狠向對岸張了兩望,他狠狠下來時把梯子都給弄翻了,連人帶梯子翻在戰壕裡。如果不是我也覺得那小傢伙很煩人,真會很高興看他這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樣子。

  我:「我們一直很想把他氣成這樣。我們處心積慮,但從來沒能做到。我一邊幸災樂禍,一邊犯著和郝老頭同樣的納悶,他用不著這麼生氣,在幼稚的程度和方向上,他和那只小螞蟻一模一樣。」

  死啦死啦從梯子下拱出來便下逐客令:「你就不是要看陣地嗎?你看啦看啦都看遍啦,你可以走啦走啦走啦!」

  小螞蟻便微笑:「我看到陣地啦,可我沒看見打仗。」

  「我……」我們看著死啦死啦兩指頭一掄,像是要口惹懸河的樣子,但那兩指頭就沒掄下來。最後僵在那裡沖著天——江那邊日軍在對我們深情地詠唱,丫無論如何有點張口結舌。

  死啦死啦:「我們現在不打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知道嗎?……現在……現在在養兵……天天年年月月地打仗?打仗!你當是……鬥蛐蛐呢?」

  小螞蟻:「可您剛才在路上說,您說國人其實從來不缺勇氣和創見,就是太愛安逸。死都不怕,就要個安逸。幾萬萬人打破了頭只要一個能搬回自己家的東西。很多別的東西就被我們忘掉了。一個國軍兄弟說了句能讓我記一輩子的話。」

  死啦死啦:「二十郎當歲,說什麼一輩子?」

  於是小螞蟻就是那麼天真無邪地把死啦死啦噎了個半死:「可人一輩子都是要向前走的呵,不是嗎?」

  死啦死啦只好緊繃著臉兒揮著手:「……空談誤國。走啦走啦。」

  小螞蟻:「不可以空談,但是要有嚮往。你們是國人中真正的精銳,你們出境打仗時我們全校人嚎啕大哭。我老師說,同學們不要哭了。用每分每秒來讀書!他們是真正的英雄。我們不要荒廢了時日,讓他們成了最後地的雄……」

  我湊在死啦死啦身邊。我知道我很像一個使壞的師爺:「要不要叉他下去?」

  死啦死啦喘著大氣:「怎麼叉?」

  我驚訝於他的愚蠢:「軍防重地,閒人莫入啦。」

  迷龍和不辣便已經開始付諸實施,一人一個上去叉:「走啦走啦!軍防重地,閒人莫入!」

  死啦死啦:「放屁!你們自己又有哪天當這是軍防重地啦?」迷龍和不辣便愣著神,看著他:「老子叫他上來的!誰敢叉?!」

  於是死啦死啦在壕溝裡困獸一樣地轉著,小螞蟻剛才被迷龍和不辣一人一拳,打得現在還蹲在地上說不出話,但這不能稍緩死啦死啦的窘境。

  他終於又把指頭戳向小螞蟻時已經想出了最爛的輒:「老子發你一杆槍一套軍裝,你這一百多斤摞這跟我打仗!我剛說的我就全吃回去!」

  我:「……你找事做?」

  已經晚啦,那只小螞蟻雖然還痛得蹲著,但已經高舉起一隻手,另一隻手扶著壕溝往起站:「謝謝。謝謝。從北往南一路逃,好多次都想死了算啦。能走到這裡和國軍兄弟共禦外侮。一是還背著書,二是那時就想,這微賤之軀總還是民族之城的一塊磚,當此危難,不該由我自己作主。」

  我便對死啦死啦打著冷哈哈:「致謝詞都出來啦。我說團座啊,你不覺得他色不太正嗎?你覺得咱們還不夠後娘養的嗎?」

  死啦死啦:「什麼色?他啥色?」

  你看著一個聰明人犯糊塗就會很無奈,我帶著這種無奈的神情戳打陣地上的一塊紅色。

  死啦死啦:「不是吧?」

  我:「……我是你的副官。你的副官告訴你,槍口向外沒錯,可在虞師公然拉進一個那色的就是大錯特錯。

  他當然知道那是大錯特錯,所以他現在快進絕路啦。他甚至都不在壕溝裡轉啦,剛摔了他的梯子又被新丁扶起來了。

  死啦死啦拿著望遠鏡爬到梯子上去向著對岸裝犢子一日本人現在告一斷落了,橫瀾山上的何書光又帶著主力團在發飆。

  小螞蟻則向他和我們所有人煩著:「團長,我的槍呢?」

  我們便推著他,擻著他:「走啦走啦。」

  「他逗你玩的。」

  「再不走大嘴巴子抽你,看見沒,這麼大嘴巴子。」

  小螞蟻:「可以沒有衣服。我看見很多兄弟也沒有衣服,可一定得給我槍。我知道來這裡是來對啦。對啦真好。我老師說,對或錯,很重要……」

  我們就聽見一聲「你奶奶個熊」的暴喝,那個剛才還在梯子上裝犢子的傢伙從梯子上卷了下來,狠狠一拳砸在小螞蟻的臉上,然後是下邊緊跟著地一腳。

  我們欣喜若狂,十七八個拳頭一起舉了起來:「揍他媽的!」

  「我早想啦!」

  死啦死啦:「都滾一邊去!老子自己的事,自己料理!」

  然後在壕溝裡便是一片人頭湧動,狗肉狂吠大叫。死啦死啦毆打著一個被我們推來擻去的小傢伙,還要不時抽出拳頭來,給某個忍不住對小傢伙放了黑拳的傢伙予以痛擊。

  我:「作為一根殺人無算的沙場油子,半個他也能把那只激動起來就要背過氣去的小螞蟻收拾成末。我們唯一奇怪的是,他到此時才祭出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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