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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第十七章

  我和迷龍,一個挺著,一個佝僂著,一個大步流星著,一個瘸著死掙死趕著,走在禪達的郊外。駛往橫瀾山的車一路把泥漿和煙塵連噴帶濺地弄到我們身上。

  迷龍一直也斜著我:「你來幹啥?」

  我:「你去幹啥?」

  迷龍:「再給你二十五腳。」

  我:「省省吧。你少說踢了五十腳。」

  迷龍就嘿嘿笑著,摟了我的肩。我狠狠給了丫肚子一拳,丫仍是嘿嘿地樂。

  我:「為一個被你踢過五十腳的瘸子著想,能走慢嗎?」

  迷龍:「我挾著你。挾著你。」

  迷龍幾乎每星期回家一趟,然後第二天用同樣風風火火的速度趕回來。他用劈柴價買了全套的傢俱,卻仍然沒有房子。我們知道他回去也只能看著他家大床和他的老婆乾瞪眼,但是我們仍然嫉妒。

  我把一張靠椅倒放過來,跨坐在路邊。迷龍的傢俱還堆在那,只是給蓋上了油布。迷龍正撩開那張巨床上的油布,大馬金刀地躺坐上去。嘴裡說回家。其實也沒家,我們都知道,連我們身上的蝨子都知道,所謂回家,也就是回到他看中的小院之上,路牙子旁邊,繼續他已經持續了幾月之久的戰爭。

  稍頃工夫,他對峙的那院門開了,冷黃臉端了託盤,兩碗茶,迎著我們出來。

  冷黃臉:「來啦。」

  迷龍:「來啦。煩勞你照顧我家東西啊。」

  冷黃臉:「好說好說,混也混個君子人嘛。軍爺喝口水。」

  冷黃臉這回和上回渾然不同。上回如對賊,這回如待客。

  迷龍一口喝幹了,這小子會喝屁的茶,嘴裡還嚼茶葉:「呀,你大哥忘加唾沫了。」

  冷黃臉便冷冷黃黃地訕笑一下:「說笑啦。」

  我:「好茶。」

  迷龍:「啊?好茶嗎?這小子每回都給我泡草帽圈子!」

  冷黃臉便又冷冷黃黃地訕笑一下:「說笑啦。」

  迷龍:「噯呀,大叔。都上好茶了,是不是咱這事有得轉了?」

  冷黃臉:「轉什麼轉?沒得轉。」

  迷龍:「那您請回。蘑菇咱接著泡。」

  冷黃臉:「轉是沒得轉的。可有人想請你的工。」

  迷龍:「老子吃官糧拿軍餉,快活得流油。誰請得起我?」

  我瞪著冷黃臉那個竭力隱藏著什麼的表情,老小子還是半死不活地惹人生氣,可眼都快眯了。

  我:「請他幹啥?請他拆房子嗎?」

  院子裡就又有個老傢伙的聲音:「六福啊,你跟人好好說了嗎?」

  冷黃臉便立刻換了個暖到不得了的神情:「好好說!我正好好說呢!」

  迷龍便立刻占了多大理似地嚷起來:「好好說個屁呀!他拿老子們逗著玩呢!」

  拐棍子在地上戳了一下,冷黃臉立刻把腰哈到一個我們以為他這年齡的人絕哈不到的程度,迷龍呵呵地樂,但院子裡那尊佛出來的時候,我們立刻很想逃之夭夭。

  ——那是我們從南天門上逃下來時。敬死啦死啦三斤老酒反被潑了一腳酒的老耆宿,君子人。那傢伙還是那樣一千年不變的德行,讓你不信他的真,也搞不清他的假。

  冷黃臉:「老爺。」

  老耆宿就沒理他:「你們就不要理他,六福這老小子生得一張天怒人怨的爛嘴,搞到老來守鰥……兩位,面善?」

  兩位中的我把腦袋抵在椅背子上,以免不被人看到臉。迷龍正蹁了腿想下床,一邊還要把對著人的正臉擰成一個側臉——我們倆都是一副逃跑的姿態。

  我:「不善不善。」

  迷龍:「沒見過。不認得。」

  老耆宿:「我想也是。一個老不死的臭皮囊,點把火就該著啦,何來認得諸位棟樑才俊的福氣?六福跟我說啦……」

  迷龍:「說了好。走啦走啦。」

  我:「走啦走啦。」

  我們倆似被貓追的耗子。如果有一個拔腿開跑,另一個准也拔腿開跑。

  老耆宿:「六福說他老啦,想歸根。」

  迷龍:「啥?」

  冷黃臉便沖著我們擠眉弄眼:「歸根,歸根。」

  老耆宿:「老東西也沒個去處。說根就是我這,不想單在外邊看宅子啦,想回來,我住哪兒他歸哪兒。可這院子是我家祖宅,得有人看,不住了它也得有個人氣。」

  我又看了眼那老傢伙,老頭子的狡黠是絕不外露的,他仍像上回見一樣一臉厚道。我又看了眼迷龍,我不相信他有這樣的好運氣。

  但是老傢伙就是這樣說了:「軍爺,勞煩?」

  我猜想迷龍准也不相信自己的好運:「啥?」

  老傢伙:「勞煩軍爺來幫我看個院子,省得那些宵小來動偷雞摸狗的歪腦筋。其實歪腦筋就是糊塗腦筋,他們就不想想誰家宅子不是一塊磚一片瓦打拼來的。」

  迷龍:「嗯嗯。哦哦。」

  我:「就是就是。」

  老傢伙:「那就是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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