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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我抬頭看了眼環在周圍的兵們,主要是新兵,他們中很多人還是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他們的對頭。

  江水的映光暴露了我們,南天門上的重機開始向我們掃射。我們開始撤離這處無掩無蔽的灘岸。我注意到滿漢跑了兩步,然後跑回去拖著那具屍骸——那幾乎不會拖累他的速度,因為實在太輕。

  死啦死啦和我找了個舒服地方坐了,他在抽煙,並打算給我來上一口,我想了想還是拒絕。

  新丁們又在刨土,如果他們能像用鍬那樣熟練地用槍,這仗早已打贏了——但這回他們不是在刨老鼠洞,是在刨墳坑。迷龍什麼的根本不管,東一個西一個地散躺散坐著。一臉鄙視地看熱鬧。

  土拔鼠們做了件我意料之外的事,他們把三個日本死鬼埋了。據說日軍會給打他們打得最狠的我方將士壘墳。而土拔鼠們卻會在直覺上同情慘過他們的人。我瞧著他們很細緻也很事兒地把墳頭拍實打平,碑是絕沒有的,大部分傢伙不會寫字,但還要壓上幾塊石頭,滿漢還要撮堆土,插幾根草。做完這一切他摘了幾張大樹葉子直奔樹叢——他正患痢疾。

  我開始嘿嘿地樂,「不像個人樣兒,可有時候還做點兒人事兒嘛。」

  死啦死啦:「什麼人事兒?」

  我:「這都給埋啦,等我死啦也就會有人埋啦。」

  死啦死啦:「你嘴太毒,還亂派排頭兵。我看他們甯埋日本鬼子也不會埋你。」

  我有點兒氣結,只好對著土拔鼠們吆喝:「不准跪啊!那下邊埋的不值得你們跪!」

  泥蛋:「甲魚才跪呢。」

  死啦死啦就嘿嘿地樂。

  我:「你樂什麼?」

  死啦死啦:「沒什麼。烏乍乍一幫自以為很能打的新兵。」

  我難得地點頭不迭:「嗯哪嗯哪。」

  死啦死啦:「可真比剛來那會兒強。這是煉獄,經了煉獄的事,還能想到把日本的死人埋了,就是說膽沒嚇破,見了日本的活人他們也敢打。」

  我:「你就騙吧騙吧。他們以前沒見過鬼子。你給他們見的全這樣的,沒了魂,被追死餓死打死,他們當然覺得沒什麼好怕的,等見了真章他們就知道啦。你害了他們。」

  死啦死啦:「也許是你被嚇破膽了呢?像你說的。咱們也見過,日本人愛放毒氣,放完了再收拾,說成攻無不克。也許他能打也是唬出來的呢?都一樣的,說到頭,有人不想活。可沒人不怕死。」

  我想了一會:「可能。」

  死啦死啦就很得意。真的很得意,嘿嘿地樂:「那就是說我做得對。」

  我悶悶地:「對球。」

  死啦死啦:「對就是對。別加那些亂七八糟的字眼。」他瞧著我:「做得對,很重要。」

  我悶悶地:「你的對,可能在我這就叫錯。我想吃北平的醬豆腐,想得要命,可你多半會說,把大便拿走。」

  死啦死啦:「那就對啦,你在這個對字上也沒少費勁啦。」他又一次嘻皮笑臉地強調著:「做得對,很重要。」

  我:「放屁。」

  我不是在反駁,真的不是在反駁,而更多是在鬱悶。而過了一會,死啦死啦又在嘿嘿地樂。我瞪他一眼,往地上啐了口並不想啐的唾沫。

  死啦死啦:「喂,說到放屁,打個賭吧,你說那傢伙拉完屎,第一件事不會是擦屁股。」

  我看了眼他說的滿漢,滿漢蹲在樹叢裡,因為他的痢疾而一臉痛苦的表情,槍靠在旁邊的樹幹上。

  我:「難道是擦你嘴不成?賭我從此單帶一個連,不用做你的親隨就成。」

  死啦死啦:「離我遠安全點?」

  我:「不全是。還有眼不見為淨。」

  死啦死啦:「真的?」

  「真的。」

  還有我費好大的勁,終於面對了所謂現實。我無心糾正,我也懶得說,因為我知道他也知道。

  死啦死啦:「賭啦。」

  然後他開始大笑,因為滿漢拉完之後第一件事情確實不是擦屁股,而是先拿起靠在旁邊的槍掛在肩上,並且伴之以往身後狐疑地張望。

  我驚怒交集:「這不算!你搞得人都以為身後就有個鬼子來抹他們脖子,都神經病啦!」

  死啦死啦:「還不夠!」他操起槍便對著林子裡放了一個空槍,並且對著他射擊的方向鬼叫:「什麼人?!」

  我大聲地抗議:「你又來啦!」

  這種抗議永遠是無效的,死啦死啦認一個方向。帶著一幫睜眼瞎子烏乍乍便沖了過去。我瘸著,滿漢一邊系著褲子一邊蹦著,我們跟著林裡的猴子又要睡不著覺了,這樣地衝刺註定要持續到天光大亮,強身健體,兼之鍛煉警惕,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直到他覺得滿意。

  死啦死啦在我耳邊大叫:「賭不賭。我賭他下回拉屎都帶著槍。」

  我氣往上撞,我大叫著:「賭啦!」

  我們東倒西歪筋疲力盡地晃回了陣地,連死啦死啦都是一樣。

  滿漢飛快地跑向樹叢。

  死啦死啦便捅著我:「噯,噯,你要自由啦。」

  這回滿漢是抱著槍在樹叢裡蹲下去的,我對天罵了句娘,摔著手跳進我們的戰壕,死啦死啦又一回小人得志地怪笑,「我又贏啦。」

  他又贏啦。他有了一團緊張到神經質的兵。虞嘯卿拿走了整個世界,而他得到了只有他才覺得有價值的灰塵。

  我們在拆房子,確切說,我們在把被日軍炮火炸成了廢墟的民房拆成零碎。再用這些零碎來搭成我們能住的房子——但現在我們主要在忙前一部分的工序。我們盡可能愛惜那些少去一半的床、缺腿的凳子、多個角的桌子、燒糊的被子,因為我們什麼都沒有,這都將是我們今後的家當。

  青山綠水,祭旗坡和橫瀾山大得天荒地老,遠處小小的禪達小得如煙似幻,這一切都讓我們這幫子外地佬心裡猛生了蒼涼,哪怕是新丁,哪怕是大字不識的老粗,也有三生九世的滄桑。

  豆餅爬在高處大叫:「要麻哥啊!炮灰團,它真是後娘養的啊!」

  鬼知道他發什麼暈要忽然這麼喊。喊完後還要忙擦一擦眼睛,驚慌地看我們一眼,看樣子他自己都認為自己在神經。我們熱烈地鼓掌。豆餅便受寵若驚笑,「莫事,莫事。」

  迷龍就也開始發人來瘋嚷嚷:「虞嘯卿,他也是後娘養的啊!」

  我們不搭理他,我們幹活。

  迷龍的期待落空,只好訕訕地大叫:「幹活!苦力快幹活!」

  嚷得最凶的人通常都是幹得最少的,迷龍一邊嚷一邊退,直退到斷墟之後去了,我們也裝沒看見,那傢伙鑽進去就再沒出來。

  選三個最不該得罪的人。炮灰團的傢伙一定會說虞嘯卿,虞嘯卿,還是他媽的虞嘯卿。我相信自生自滅是他的氣話。但整個虞師就像是同時收到一道命令,矢志同心地忘掉祭旗坡上那幫後娘養的。

  我遠遠地看著死啦死啦,他在遠遠的草叢裡出沒,背著我的槍,偶爾便會解下來,對著草叢裡「砰」一下子,然後再悠悠閑閑地把槍上肩,而狗肉則猛衝向他剛用槍打過的地方——通常都是撲空。幾輛車馳過,從路上馳過死啦死啦正搗弄的草叢,但那與我們無關,絕對無關,它們只是過路去橫瀾山,順便把劣質燃汽和灰塵噴得死啦死啦一臉,讓他看上去更像禪達城裡一個潦倒窮漢。死啦死啦只好撓撓頭,呆呆地看著。

  再也沒人來我們的陣地,誰也不會來。你很期待地看著越變越大的車頭,但往下一定會看見對你放屁的車屁股。我們像是上古洪荒就窩在祭旗坡的野人,趴在濕乎乎的泥土裡,與朽木頭一同糟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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