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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這傢伙身上連空白紙條都是自備的,那形同他只能在迷龍處購物的鈔票,拿出一張來刷刷地就寫,一邊還要伴之以與迷龍的討價還價。

  老天愛開玩笑,但他派來個從不玩笑的虞嘯卿,虞嘯卿說自生自滅。於是除了最低限度的需求,別團享受的與我們無關。荒唐帶了苦澀,苦澀夾著荒唐。橫瀾山吃白米飯,有美國罐頭,我們吃雜糧飯,把芭蕉樹根泡進鹽水缸。迷龍的黑市蓬勃發展,死啦死啦縮減本來就不夠的口糧,以便迷龍去黑市換煙酒香皂、女人絲襪,他再拿去股長軍需什麼的那裡換回早該給我們的物資。

  我對著寫完了欠條回來的死啦死啦冷不丁一句:「你睡了幾個軍需的老婆?」

  死啦死啦:「啊?」然後他便樂了:「有幾個吧。」

  我:「你現在像個禮包,身上捆著絲襪,嘴裡叼著香皂,把自己放在託盤裡送上去。拍人小老婆馬屁的人像個軍人嗎?」

  死啦死啦便哈哈地笑:「你嫉妒啦,你嫉妒。」

  我沒嫉妒,而且說真的我也知道這樣不可能打擊到臉皮如此之厚的人,我便換個方式:「你想沒想過?」

  「想過!」那傢伙斬釘截鐵地說。只是下一句能把人氣死,「想過什麼?」

  我:「……禪達城現在傳得過江了上千鬼子呢,唯虞嘯卿馬首是瞻了。優先分配的給養、打醒十二分精神的軍隊、一座拿他當中流砥柱的禪達,這是虞嘯卿這回賺到的。你賺到什麼啦?」

  死啦死啦:「我對啦,我對啦。」

  我:「……你瘋啦。」

  死啦死啦:「瘋啦,但是對啦。對錯很要緊。」

  我看著他屁顛地沿著交通壕一路行去,敲敲這個,打打那個,狗肉比他持重二十倍地一路跟著。我翻著白眼,從郝獸醫手裡拿過給我留的雜糧飯和鹽水泡芭蕉根。

  我:「他真有這麼蠢嗎?」

  郝獸醫:「真有這麼蠢。」

  我便改瞪老頭子那張永遠沮喪的臉:「他拿小腦都能讓我們這些人精吃癟。」

  郝獸醫:「可人家只在一件事情上用心。」

  迷龍把彈雨從林中的隱蔽地潑灑了出去。一邊對著豆餅大叫:「彈夾子!彈夾子!」豆餅便一手一個彈匣送了過去,看得迷龍發愣:「一輩子都教不會嗎?東北人就生三隻手?」

  不辣摔了個手榴彈,我們已經默契得很了,喪門星提著刀摸了過去。我端著槍在警戒,現實地說一句,我肉搏可能還打不過豆餅,可槍法還行。

  那天晚上出了點小事。兩個,後來發現是三個狗急跳牆的日軍打算偷渡回西岸,他們到江邊就崩潰了,這是能把上千人也沖得七零八落的江,對三個靠吃白蟻和野芭蕉活著的人與冥河無異。

  我們殺死了倆,剩下一個,死啦死啦要活的。

  滿漢和泥蛋在鬥嘴子,關於誰做排頭兵的問題。

  泥蛋:「我昨晚幫你替崗啦。你排頭兵。」

  滿漢:「排頭兵跟替崗有什麼相干嗎。」

  我:「滿漢排頭兵。」

  滿漢:「我痢疾。」

  我:「那等痢疾好了讓你做十回排頭兵。」

  在他們眼裡我是個官兒,滿漢就不敢再說什麼了。我看了眼死啦死啦,他也沒有反對意見。泥蛋在打仗上比滿漢稍強一點。於是滿漢就成了可以比泥蛋先消耗的資源。每只土拔鼠都因此條不成文的法則而後悔來我們這個炮灰團,但我告訴他們,哪個團都不屑要我團出去的兵,而且所有軍隊都是這樣的法則。

  滿漢戰戰兢兢第一個摸出了樹林,但他沒有中槍。於是我們潛出我們隱藏的樹林。這幫人和以前已經不大一樣了,以前他們只知道輕聲輕聲,除了腳下輕聲什麼都關注不到,反倒弄出越來越大聲。現在他們用不著去刻意讓自己輕聲了,而是關注手上的武器。

  我得說我們已經有那麼點兒樣了,那點兒樣就是張立憲何書光們天天裝出來的那樣。可我們不是裝的,是拿來保自己命的。死啦死啦也用不著去關注戰鬥隊形,把哪個踢回隊裡或者揪出隊裡。他們現在知道自己的位置。死啦死啦只需要把他的毛瑟槍輕輕地擺上一擺,同時安撫著狗肉的頭。

  死啦死啦:「活的。」

  誰都明白啦,只在他身邊的我老人家給他添堵:「那你可不能放狗肉。」

  死啦死啦便瞪我一眼:「你怎麼還不如個壯丁兵啊?」

  我便不再說話了。晚上最黑的不是林子,而是江灘,因為灘石就是黑的,被江水裡的波光一晃,更什麼也看不清,我們把自己壓低在一個蹲踞的高度上呈扇面向那裡潛近——日本人的槍法可准得要命。

  讓我們找到那個日軍的不是我們的眼睛而是耳朵,他跟一堆破布無異,坐在那裡就幾乎和礁石同化了。但是他搖搖晃晃地在哼歌,咿咿呀呀的,哼他娘的一首難聽得要死的日本歌。

  我們把身子壓得更低,這樣他的背景就是江水和波光了,很明晰。十幾個槍口的準星牢牢套著他,我們拉著絕不會被他一個手榴彈放倒倆的間距,而且保證可以在半秒之內把他變成漏勺。

  那傢伙還在咿咿呀呀地唱,那架勢就像死了爹死了娘,並且在他剛開哭的時候全家又都死光了一樣,而且我們這時候開始覺得那歌也有那麼點兒好聽勁兒了。

  死啦死啦終於失了耐心,「抓起來。小心他拉手榴彈。」

  喪門星打算過去執行這道命令,他剛站起來的時候那堆破布也就悄沒聲地倒下了,他倒在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就跟一堆布垮在地上一樣。喪門星望瞭望我們,這才過去用刀背挑了挑那傢伙。他沒使多大勁,但那日本傢伙已經輕得很,悄沒聲地便被他挑翻了過來。

  喪門星在做短暫的調查後便做出結論:「死啦。腕子割斷啦。」然後他收刀,掉頭悶聲地便走開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晚上讓人有點傷心。

  我過去就著月光看了看那具枯柴一般的屍骸,衣服早已在叢林中腐盡,他根本是用藤條和繩子把那些破布片綁在身上遮住最後的羞恥,他的動脈早在我們到達前就割斷了,血流進江水裡,洇紅了一大片。

  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張交織了無數淚痕的髒汙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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