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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死啦死啦:「江這邊的都叫我們。」

  虞嘯卿:「我羞於與你稱們。」

  死啦死啦:「我今天說連師座都沒逃過愛安逸的毛病,師座不還說謝你苦藥嗎?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就這毛病。多少年來這是個被人釘死了的死穴,一打一個準兒。遠的不說,說盧溝橋吧,日本人打不動了就和談,和談三次就打三次,我們不信都騙著自己信,日本人和談時公然拿著地圖在宛平標好炮兵目標的,準備好了當然再攻,再攻沒攻下又說撤兵,喘了氣再攻,我們也就想和平想到不要命的地步……」

  虞嘯卿的性子耐到再耐不住的地步就終於開始咆哮:「盧溝橋算近的嗎?那你說遠的是不是要遠到宋朝去啦?!」

  「那我們近點。」死啦死啦很誠懇,儘管他的誠懇都讓我覺得怪兮兮的,「就這,此時此地。我在對面被打得全軍盡墨,屍骨無還,這麼個慘法,可一瞧日軍開始修防線就想,能過幾天安生日子了。連師座這樣枕戈待旦的人也是一樣。禪達,日軍撲過來時都要燒城了,一看,沒過江,又過上日子了。今天為什麼不戰自潰?要不是趕上怒江發威,咱們只好罵罵鬼子的祖宗就去做仁人烈士了……」

  我聽見響亮的一聲,虞嘯卿打人快得看不清。我尋思喪門星多半打不過我們這位師座,死啦死啦也沒搞清怎麼回事就一頭撞在剛挖好的壕壁上。

  而虞嘯卿向他招著手。

  虞嘯卿:「站直,站直。我生平最煩就是空談闊論,因為你這樣太有想法的傢伙正在擺道理的時候,我們的國家叫人一道道擺掉——哪怕在你想偷著賣掉點兒武器養你的渣子的時候,我都還以為,你也許能做點兒實事。」

  死啦死啦擰了擰差點兒沒被打歪掉的臉,並且嘗試了一下,發現自己還有吐口血唾沫的能力:「做了呀,師座。我們拒敵於西岸。可東岸有日本人,我們就不會再睡著。」

  虞嘯卿不憤怒了。因為他總算明白死啦死啦啥意思了,他也徹底驚愕了。

  虞嘯卿:「……你想讓日軍過我們的江防?」

  死啦死啦:「就這幾十個。他們也不可能回去。」

  虞嘯卿:「你想讓這幾十個活著過我們的防線,進後方?」

  死啦死啦:「對。他們也扛磨得很,會像蟑螂一樣活下來。」

  虞嘯卿:「為禍民間?」

  死啦死啦:「您清楚得很,一群喪家犬,光日軍今天的炮擊造成的傷害也幾十倍於這群喪家犬。而東岸有日軍。禪達再不敢睡覺了,我們也不敢睡覺。」

  虞嘯卿:「你裡通外國。」

  死啦死啦於是苦笑:「這話真叫我聽著委屈。」

  虞嘯卿:「你草菅人命。」

  死啦死啦:「日本人要打過江,對著暈暈欲睡的我們,那不叫草菅人命,叫屠殺。這事我今天說過,您說謝你苦藥,藥就是苦地,比苦還苦,認錯容易,其實不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要改,要吃藥。」

  虞嘯卿:「你死有餘辜。——中尉。」

  我一直到虞嘯卿和何書光一起瞪我,才反應過來虞嘯卿說的是我。

  我:「在。」

  虞嘯卿:「拿起槍。」

  我端起我的步槍。

  虞嘯卿:「對住那顆想太多了的腦袋。」他同時向死啦死啦解釋,「讓你的人斃了你,也許你會想得再多一點兒。」

  我慢慢把槍口頂住死啦死啦的腦袋。我很慶倖他沒看我。他要看我,我也許就會撒手把槍丟掉。

  死啦死啦:「我在找我們弄丟了的魂,找不回來,我們這輩子都不得安寧。這其實跟日本鬼子沒什麼關係。」

  虞嘯卿:「我看你確實是弄丟了魂。上彈。」

  死啦死啦:「我說的是我們。」

  我把我麻木的手指放在槍上邊,我以為它彎不過來,但在我的注視下。它彎過來了,我拉了槍栓。

  ——我躺在全軍覆沒的燃燒的陣地上,看著在火海中依次燃點的火柴頭的小小火光;——被我們打了的李烏拉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對我們升出他的碗;——沒魂的迷龍狂暴地在收容站裡和我們每一個人廝打;——沒魂的阿譯對我開了黑槍;——郝獸醫在墳山上對著我歎息:「真是個失了魂的傢伙呢。」

  ——我在墳山上對著郝獸醫叫囂:「信什麼?灰飛煙滅!魂呢?魂飛魄散!

  ——死啦死啦在南天門上招呼著我:「喂,喂,魂呢?」

  ——康丫在刺刀面上看著他模糊的臉:「還是看不清。」

  我抬起頭,虞嘯卿正在對我吼叫:「開槍!還要我說幾遍?開槍開槍!」

  我:「……永世不得安寧。」

  虞嘯卿因我的噫語訝然了一下,但我不是一個值得他訝然的人:「開槍。」

  於是我開槍,但我開槍時抖得不成話,子彈貼著死啦死啦的頭皮飛過。

  死啦死啦身子歪了一下,捂著剛掠過子彈的耳朵痛苦地笑了笑:「媽的,一天兩次,盡拿子彈給我剃頭。」

  於是虞嘯卿看了我一眼,我的槍口已經放低了,我知道我再也不會有向死啦死啦開槍的勇氣,哪怕是十個虞嘯卿一起向我下令。

  虞嘯卿:「何書光。」

  何書光比我利索多了,伸手就拔出了手槍頂在死啦死啦剛被頂過的腦門上。

  虞嘯卿:「先殺違令不從的,再殺異想天開的。」

  那槍口便立刻杵在我腦門上了。

  死啦死啦苦笑,把我從槍口邊拉開。

  「我不會胡思亂想了。我這就去吃掉他們。」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而虞嘯卿和他的親隨們冷淡地看著我們,不表示任何意見。

  軍人信奉一成不變的規則,用最頑固的方式維護頑固,虞嘯卿是軍人中的軍人,也就是說他將最為頑固。死啦死啦也許會把我們的小命斷送在哪怕有百分之一希望的事情上,但眼前的事,他現在知道了,是全然無望。

  夜露打濕了下坡道上的山草,不是一般地滑。我們中經常就有人一聲不吭地滑進了坡下的黑暗裡,過一會又灰頭土臉。身上披掛著草葉荊棘加入我們——一聲不吭是我們此行是去給祭旗坡下殘留的日軍一個全殲,是去打仗的,在忍痛和驚動日軍之間寧可選擇前者。

  當死啦死啦把這團能打的人全碼在一起也就這些人了,郝獸醫在陣地上給人治傷,阿譯督導大人在陣地上充充泥菩薩,其他全在。連泥蛋滿漢也給拉來了充數——狗肉忽前忽後地逡巡在我們周圍,從今天禪達被炮擊時它便一副亢奮狀態,一條好戰的狗。

  我就偷瞧領隊的死啦死啦,那傢伙一臉的鬱悶,一直不怎麼吭聲。

  我:「腫啦。」

  死啦死啦便悻悻活動一下肯定還沒知覺的下巴,「姓虞的手狠得像武老二,老虎也給他打死啦。我現在覺得一嘴牙全假的,待會兒摘下來給你瞧。」

  我:「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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