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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死啦死啦:「你也腫啦。」

  我便摸摸被何書光拿槍管子杵過的腦門,「槍筒子當手指頭杵腦門,走火打死人也就跟殺只雞似的。這種人惹不起的。不要惹啦。」

  迷龍就很高興地紮進個腦袋:「誰腫啦誰腫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隻手把那只腦袋推了開去,異口同聲地說:「關你屁事。」

  死啦死啦:「我對嗎?」

  我:「你瘋啦。」

  死啦死啦:「瘋啦不等於錯啦。我對嗎?」

  我:「對錯還沒個蝨子要緊呢。虞嘯卿想要什麼你真不知道?他就要兩個字,『全殲』。粉碎敵軍必得之攻勢,全殲來犯之敵於東岸,『全殲』這兩個字在他的上峰那裡是很香的。他的虞家軍就又可以壯大了。」

  死啦死啦訝然了一會,從他的反應我可以看出他壓根就沒想過。

  死啦死啦:「你怎麼就會想到這些呢?」

  我:「垃圾堆裡拱四年啦我!要想不到這些倒奇怪啦!」我瞅了眼他的表情,「好吧,我有顆小人之心,怎麼著吧?」

  死啦死啦倒笑顏逐開,「讓你做我的副官真找對人啦。你想到的我都沒想到。以後就跟我同命吧。」

  我:「我不是你的傳令官嗎?」

  死啦死啦:「又升啦。傳令官兼副官啦。」

  我便悻悻地罵:「寧可跟蝨子同命。」

  迷龍的腦袋又紮了進來。「誰挨揍啦誰挨揍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隻手揍了那腦袋。異口同聲:「你挨揍啦。」

  然後我們不再說話了,我們已經快下到祭旗坡臨江的山腳。死啦死啦忙乎著把行軍隊形調整成戰鬥隊形。

  莫名其妙我又成了他的副官,這不叫升官,而是說,你的生命裡又要多了許多麻煩。譬如最大的麻煩來自眼前,虞嘯卿只給了四個小時,在黎明來臨前他不想虞師防區裡再有一個日軍。

  祭旗坡幾乎就是懸崖,所以一度被虞嘯卿放棄設防,下邊的江灘也窄得要命,實際上我們是在涉著湍急的淺水摸向那片日軍窩藏的亂石。我們沒有用任何照明工具,以免成為南天門上重火器的靶子。

  但這瞞不過我們要摸的日軍,亂石後邊輕響了一聲,黑七麻烏中你也根本看不清什麼向我們飛來,然後水花炸開,一個最晦氣的新丁倒在水裡,三八槍子彈的尖嘯從我們中間劃過,我們臥倒在淺水裡,迷龍用機槍掃射半淹在江水裡的礁石。

  我看著死啦死啦伸手在狗肉頭上拍了一下,「狗肉,上。」

  然後狗肉濺著水花,幾乎與迷龍射出的彈道平行,悄沒聲便消失在亂石後。

  我:「……開什麼玩笑?!」

  死啦死啦沒空搭理我,反手把不辣剛拔在手裡的長柄手榴彈給搶了,「上刺刀,上。」

  這時候他說了算,我們都爬起了身,一邊跟沒了腿的水流較勁一邊上著刺刀,本以為會是慘烈的肉搏,但沒跑兩步我們便叫亂石後傳出的聲音驚著了。慘叫、撕咬和一頭野獸從喉嚨裡發出的憤怒低哮——我們很難相信那來自我們早已熟悉,天天拍著打著玩兒的狗肉。

  死啦死啦第一個縱身上了亂石,對石頭下的什麼用毛瑟槍打了一個點射,慘叫聲停了。喪門星也掄著大刀片爬了過去。我也玩命地爬那塊滑溜石頭,抬頭時狗肉正好從那邊縱身上來,我幾乎把腦袋頂到它的嘴上,那張嘴噴吐著熱氣,帶著血肉和日本軍裝的碎片。

  我手腳發軟,又掉回了水裡。

  我們死一個,殺一個,死啦死啦不開槍,那個日軍也只能再多叫幾秒鐘——他的刺刀都被狗肉咬彎了。想到天天和這麼個傢伙形影不離,同屋而寢,我覺得身上的毛孔都在嘩啪地炸開。

  我們在看已經被我們攻下的凹崖,這裡有三具日軍的屍體。最新鮮那具身邊有三枝步槍和一堆手榴彈,腿上的一處傷口已經包紮過。有兩個是我們從上邊扔手榴彈炸死的。這個大概是炸傷了,拖不動,留在這咬我們一口。

  我們的面色都很難看。

  虞嘯卿下死命令時我就在擔心這個——日軍並沒窩在我們腳下等著玉碎,他們想活,誰都想活,於是已經沒入東岸的茫茫山野。做蟑螂或者做野狗都得活下來,於是虞嘯卿再也無法說虞師防區無一日寇。死啦死啦現在跳到怒江裡也洗不清,甚至他在我眼裡也不那麼清白——至少他沒有在第一時間殺死日軍,而忙於打破我們安逸的異想天開。

  死啦死啦抄了點兒江水,冰自己的臉,大概想到還候在上邊的虞嘯卿,他已經又臉頰生痛了。

  我小聲地說:「追擊吧。」

  死啦死啦:「嗯。追擊。分四隊。我一隊,你一隊,迷龍和喪門星帶一隊。」

  迷龍:「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追到了不急打,先咬死。等援兵。」

  他們開始張羅和分隊,我看著這茫茫黑夜裡的活人和死人,忽然有些茫然。

  我:「那兩個死人的左手都被砍掉了。」

  死啦死啦:「怎麼啦?」

  我:「被沒死的帶走啦。他們好像覺得這樣子魂就能回家。」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在我臉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然後帶走了他那隊人。

  人影在晃動,射擊,手榴彈爆炸的火光,慘叫,但這一切都被枝叢割得支離破碎。一個中國兵和一個日本兵糾纏著從枝叢中滾出來,兩人的刀嵌在對方身上,我們在黑暗難辨中也把子彈打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我用火把照著被我們分開的兩個人,那個倒楣蛋中國兵是從南天門上掙回一條命的二十三個人中的一個。我看著我們這隊人,安靜而惶然的臉,現在安靜了,在火把的閃爍下,樹林裡幾乎再無人聲一儘管我面前站著整隊人。

  打仗還是活下去,被我們追逐的日軍一定想過這個問題,他們選擇了後者,化整為零。我們肯定能全殲整隊頑抗的日軍,但在滇邊的茫茫山野裡要找齊幾十個人的機率為零。

  天亮時我們只殺死了五個,四個小時早已過去,四個小時是虞嘯卿給的時間。

  我們疲憊不堪地從山林裡進入我們的壕溝,新丁們還在挖,表情裡帶著真正的恐懼,我們比他們稍好,因為在這個晚上,我帶的這隊人已經經歷過真正的死亡,但我們無法不注意到壕溝時停放的一具屍體:我們的,某個新丁,一塊破布蓋在他的身上,但不能蓋掉他胸口的一個刀孔——血已經浸透。

  我們沉默地從那具屍體邊經過。

  一個逃暈頭的日軍跑上了我們的陣地,給一個暈暈欲睡的新兵來了一刀,然後逃之夭夭。他沒有造成更大的傷害,但這形同給虞嘯卿扇了一耳光,因為此時虞嘯卿正在陣地上,等著我們的回音。

  交通壕邊擠著一眾人,迷龍和喪門星他們都已經回來,我擠進去——虞嘯卿正在對垂頭恭立的死啦死啦大發雷霆,他手上揮舞著一柄帶血的三八槍刺,那種怒髮衝冠,我不懷疑他會給死啦死啦來上一刀。

  虞嘯卿吼道:「現在,這把刀被你插在我的心口了!」

  死啦死啦低著頭,那不表示他同意,「談不上刀,頂多算根刺。日本兵極注重保全武器的,殺完人連刺刀也扔下了,他們已經全無鬥志了。」

  虞嘯卿:「頭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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