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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狗肉看起來和他一樣好戰,很歡勢地對著這個那個猛撲,我們不止一個人被它撲得連滾帶爬地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鬼扯虞嘯卿已經打過怒江,可我確定他是一聽到虞嘯卿死啦,便立刻比狗肉還要歡暢。我便一邊吆喝著那幫剛吃幾天飽飯就要拉去挨槍的炮灰兵,一邊想著他和虞嘯卿到底是怎麼個見鬼的交情。

  我們破破爛爛拼拼湊湊的隊伍行進在禪達的街道上。百姓早藏沒了,目中所見盡是跑都跑得沒個方向的潰兵。我們拉雜的隊形在街道上排擠著迎面而來的潰兵前進。

  迷龍又拿回了他的機槍,這回是七點九二的捷克造,豆餅又背著大堆零件彈藥在他身後連呼帶喘。郝獸醫背了足三個醫藥箱。喪門星又背了砍刀。不辣像在南天門上時一樣,連繩子帶裝具在自己身上綁滿了長柄手榴彈——不管願與不願,我們關於戰爭的記憶多少復蘇。

  死啦死啦一定很高興虞嘯卿死了。這樣他就不用等命令了,我們幾十個打過仗地,拉扯著幾百個沒打過仗的,抬著挺推不動的馬克沁,拿著驢唇不對馬嘴的槍和子彈。向東岸江防前進——這是死啦死啦地命令。

  我小聲地和打了雞血似的死啦死啦嘀咕:「你又要來次南天門嗎?虞嘯卿死了呀,你獨個兒靠這堆破爛把日軍打回西岸?」

  「別老惦記虞嘯卿,他跟你們一路貨。死了你們沒什麼大不了,死了虞嘯卿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還是你們。」死啦死啦說。

  阿譯說:「跑的人太多了呀。現在怕是半個師都跑掉了。這樣到了江防,我們怕也成撞石頭的雞蛋了。」

  這倒是提醒了死啦死啦,「散開,把街堵了。誰要還頂著我們逃,開槍。」

  我們立刻都沉默了,也沒一個人去發他的號令。

  死啦死啦喝道:「一個跑的能卷走十個,十個卷走一百個!你們知道為什麼總打敗仗!最後日軍還要指著屍體說,這是沙子堆出來的軍隊!」

  我們沒動靜。

  我們太知道了。因為通常我們就跑在他要我們以槍相向的對面。

  死啦死啦大叫:「給我堵街!排頭兵上彈!」

  我們散開了,我們上彈。但我們拿著上了彈的槍就像拿著燒火棍子。潰兵仍在向我們湧來,想從我們中間擠出一生路。

  我們沒有人開槍,死啦死啦砰砰地往他們頭上開了兩槍。

  「後退一步,格殺勿論!虞嘯卿死啦!你們掉過頭!川軍團擔任反攻!」

  那邊立刻就回過來了,「日你媽的川軍團!」砰砰的兩槍從我們頭上飛過,投桃報李,也是兩槍。我們轟的一下,把槍都抬了起來,但只有一個開槍的——死啦死啦一槍洞穿了對面開槍兵的頭顱。

  我們看著對面那個瀕死的兵,槍摔掉了,他被幾個同僚扶著,腦門上帶著一個彈孔,瞪著我們。

  迷龍便把機槍對空了,轟轟地摟了一個火,彈殼燙得他周圍人連閃帶退。

  「都他媽掉頭啊!這瘋子真殺人的!」迷龍嚷嚷著。

  潰兵驚得往後退了一退,那個挨槍的兵沒了憑依,也就直挺挺摔在地上了,迷龍不願意去看他,因為那是曾被他打斷條腿而沒去成緬甸的羊蛋子。

  死啦死啦對潰兵說:「虞嘯卿指揮不當,死不足惜。可你們這麼亂哄哄跑散了編制,是要再來回野人山嗎?掉頭回去。川軍團死頂,你們看我們打得怎樣再決定上與不上。」

  那邊沒吭氣,不知道是被他打動還是懾于我們成街陣列的槍口,這個不得而知了,因為從斜刺裡射出來的成排重機槍子彈打碎了頂上的屋簷,我們兩廂都往後退著,這樣的速射根本不長眼睛。

  一輛威利斯從斜刺的巷裡擠了出來,我不知道它是抄什麼近道才想起擠那麼條僅容一車的道兒。虞嘯卿站在車上,架著車載的勃朗寧M1919機槍,他家張立憲、何書光們四面八方地衛護。四個親信全身倒有七八個隨時可以噴出子彈的槍口。

  「他說了八個字,我現在補上。後退一步。格殺勿論——這沒有道理好講。」虞嘯卿說。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在虞師的嫡系眼中,虞嘯卿在他們眼中的威望遠高過死啦死啦在我們眼中的威望,對我們死啦死啦要費唇舌,對虞嘯卿,從他現身。嗡的一個聲音在潰兵中間傳開了,剛才還逃得人模鬼樣的傢伙們臉上便綻現了光華。

  虞嘯卿也就再不廢話,「張立憲,何書光,去帶他們組織反擊。」

  那兩位利索得很,下了車揮手便走,滿街潰兵全跟去了,除了死掉的羊蛋子沒一個拉下。然後虞嘯卿便在車上看著我們,他扶著機槍,所以槍口也好像有意無意對著我們。我們還好點兒,反正虞嘯卿也不屑於看,可憐的是死啦死啦,被他看得一臉難堪。

  虞嘯卿問:「你剛才嚷什麼來著?」

  「川軍團反攻。」

  「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氣,也有漏船載酒的運氣。做人做到如此晦氣。何不賺個爽快?」

  「虞師座殉國,」死啦死啦涎不知恥地說,「幸好是個謠言。」

  「我本來就死不足惜。說我的指揮失當。」

  死啦死啦就一臉曖昧地笑笑,「師座最近一直在忙和我一樣的事吧?」

  「你忙的什麼?東拼西湊?偷蒙拐騙?強丐惡化?挖人牆腳?」虞嘯卿有一種「你當我不知道嗎?」的表情,「我沒有這份天才。」

  死啦死啦說:「都是養家糊口的瑣事,師座自然是做得上流些。」虞嘯卿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於是死啦死啦便改口,「我真是蠢人,看見日軍在對岸築防。就高興了,安心了,真以為會給我個整年來練得兵精馬壯。結果呢,哄得我們埋鍋造飯,他們再呼的一下殺過來!這賤招從東北一直使到西南!最賤的還是我,居然就上當!」

  虞嘯卿冷眼瞧著,死啦死啦小丑也似,不輕不重地打著自己,虞嘯卿就一臉陰晴難辯地看著他打。

  「最賤的還是我,不光上了當,還被指著和尚當賊禿罵。」虞嘯卿說。

  死啦死啦便不要臉地笑,「國人太愛安逸啊,沒了安逸就怨天尤人。連師座這樣的人傑都沒逃得過去。」

  「謝你苦藥。好像還有?」

  「還有就是師座實在太人傑啦。」

  「我現在心情很糟,什麼馬屁都會拍錯地方。」虞嘯卿面無表情地說。

  死啦死啦說:「岳爺爺,人傑也,可他死了,岳家軍就散啦。師座的兵龍精虎猛,可一聽師座成仁的謠言就潰了。師座露一臉就力挽狂瀾,師座要露不了這個臉就一江春水了。這樣的虞師是紙搭的房子。禪達的雨水很多。師座,這樣仰著跟你說話,兩個人都很累。」

  他那種說話的語氣實在讓我們捏了把汗,因為像和我們說話一樣缺德,余治和李冰都快把他瞪死了。虞嘯卿在沉吟,然後下了車,放棄了那個比死啦死啦足高出整車的高度。

  當他和我們同一個高度時,我們發現虞嘯卿很黯然,很疲憊,甚至有一種壓抑著的瘋狂。我們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跡,但此時此地倒並不值得稀罕。

  虞嘯卿對死啦死啦說:「川軍團別管啦,來做我的主力團團長吧。」

  失驚的是我們所有人,而虞嘯卿只盯著死啦死啦一個人,他張開手,讓死啦死啦看他手上的血,「前主力團團長,我胞弟慎卿,把江防管得外緊內松,自己又陣前失驚,我剛去彈壓,把他砍啦。」

  一片死寂,虞嘯卿的那種表情讓炮聲都似乎離我們很遠。虞嘯卿忽然搖頭,發著怔,忽然對自己搖頭,「不是的。我砍人不會沾血。身上的血是抱慎卿的時候沾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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