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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虞嘯卿問他:「爬祭旗坡幹什麼?那連預備陣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著自己的腳尖。

  「你沉默是金,我掛起不問。給他旗。」虞嘯毅說。

  何書光從懷裡掏出一塊白布展開,那寒磣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塊兒被燒糊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畫的一個無頭傢伙,筆鋒古拙得很,倒像多少個世紀前的壁繪。

  虞嘯卿說:「旗是白的,因為本來就是裹屍的壽布。裹戰死之軀。可不是拿來給你們投降。川軍團出蜀,一個老畫師賣了壽棺。捐作軍資,在壽布上畫了這個,攔路交予川兵。這是刑天,沒腦袋的被砍了頭的刑天,沒了頭,還以乳為目。以臍為口,對天叫戰不休,揮干戚不止。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以為我該把它給你。可我現在有點兒怕,怕把它給你。」

  死啦死啦只好籲口氣,兼之撓頭。有人會因此激揚,但不會是他和我們。

  但虞嘯卿仍把那旗遞了過來,「不過老虞信人不疑,雖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蘿蔔,各有所好。——我只希望你對得起這塊壽布。」

  死啦死啦便接了過來,我看他是必須說些馬革裹屍一類的話了,那傢伙眼睛亂轉地想著詞,即算是他也有些難堪。

  陳主任忽然開口。「壯哉。聽著虞師座說這旗的由來,真是叫這山裡江邊的寒氣也一驅而散了。」

  我們只好大眼小眼地瞪著他,包括虞嘯卿在內,搞不清他既然不講話,這當兒又要講什麼話。

  陳主任接著說:「我還記得一典。川軍團團長當時接過此旗,說了句叫山河也要激蕩的感言。他說只要還有一個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軍團就與世同存。差不多這個意思吧。」

  虞嘯卿嗯了一聲,他還真不是個玩陰的人。對著這樣花招便有些莫明其妙。

  陳主任便看著我們這些泥水地裡站著的,我可以說他是一個拙劣的陰謀家,因為他滿臉都是陰謀。

  「請川娃子出來接旗。」他說。

  我們愣了,他不懷好意,這誰都看得出來,可我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才想起來,現在這二十三個活著的人裡邊並沒有一個四川人。

  陳主任便又重複或者說強調了一遍:「請川兵出來接川軍團的旗。」

  對陰謀並不敏感的虞嘯卿同樣在發愣,直到唐基在他耳邊耳語。

  聽完耳語後,虞嘯卿說:「這有必要嗎?因為一個團長激動過頭說了句渾話,川軍團還要就此解散不成?」

  陳主任反駁道:「怎麼是渾話?這位團長力戰殉國,屍骨無還,這是仁人志士的遺願,怎麼是渾話?」

  虞嘯卿堅定地說:「他該死。要知道他一句話被人拿來拆散他的團,活的也能被氣死。」

  唐基只好把背在身後的手敲打虞嘯卿。陳主任倒也不太敢惹虞嘯卿,因為那傢伙看起來隨時動得手,惹我們他是綽綽尚有餘。

  所以他選擇再問我們,「這裡沒有四川人嗎?」

  從我們的沉默中跑出個濃郁的雲南腔來,「有的啦。」

  陳主任眼睛都瞪圓了,「誰呀?誰呀?站出來!」

  於是喪門星站了出來,很有涵養或者說死樣活氣的樣子,「有四川人啦。」

  「這……這算什麼?說雲南話的四川人?……怎麼說?那話怎麼說?貴州驢子學馬叫。」陳主任說。

  喪門星辯解:「我沒說我是四川人啦。」

  「那誰是?請出來。從你們二十三個裡面請出來。我知道你們沒有一個四川人!」陳主任很有勝算地說。

  唐基和虞嘯卿交換了一個眼神。死啦死啦瞧著地面的眼睛也似有所悟。我瞧著陳主任的眼神要偷樂。

  一個在八仙桌邊養著的人,一個審人都審得要打瞌睡的人,到了泥濘裡就顯得太笨。

  他一定專門調看了我們的卷宗,而且自己都知道這並不能阻止川軍團的重組,他只是對和他不一樣的人滿心憎惡,給這些人添堵是他畢生的事業。

  虞嘯卿便沖著喪門星嚷,而一臉表情是幫,「要說清楚。哪個是四川人。我的人不會胡攪蠻纏。」

  於是喪門星就開始脫衣服。恭恭敬敬脫到赤裸了上身,與他一直背著的骨殖包同在。我們之外的人就很詫然,陳主任的臉子就更難看,他當這是嘲弄和調侃。

  偏喪門星就一臉虔誠的神色,他是個從不擅調侃的人,「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軍團的。從緬甸回來掉隊,死在路上了。我背著他進了這個團,打完仗,我送他回家。」為了清楚他還要補一句,「我弟弟叫董劍。有名冊可以去查。」

  唐基吩咐道:「有名冊。張立憲,去查。」

  虞嘯卿說:「壯哉。聽說了這由來,真叫這山裡江邊的寒氣也一驅而散了。」

  唐基只好又捅虞嘯卿一下。

  「張立憲快去查。大家在這淋雨,等著。」虞嘯卿催促著。

  唐基只好再捅虞嘯卿一下,然後說:「陳主任,這裡寒氣重得很。大家都戎馬勞頓,還查嗎?」

  陳主任總算有個臺階可以下,「不用啦,不用啦。」

  虞嘯卿追問道:「真不查啦?」

  唐基只好還捅虞嘯卿一下,「陳主任請上車吧,今天實在是辛苦啦。」

  「還好還好。」陳主任說。

  他撤得比我們撤得還快,呼啦啦一片雨傘立刻就連人帶傘塞進車裡了。而虞嘯卿看了一眼那邊,看了一眼我們,忽然顯得有點兒意興闌珊,「物資,清單,人員,名冊,全都進賬。就這些了。看你做得如何吧,再補。你不用太給我長臉,我已經很得罪人了。」

  唐基囑咐:「任重而道遠。」

  「是。」死啦死啦應道。

  張立憲在旁邊把幾本冊子和著那塊壽布全杵到死啦死啦手上,然後虞嘯卿一幫人也呼啦啦都撤,這個結束實在比開始還要來得潦草。虞嘯卿唯一停頓下來一下是因為看見喪門星還捧著骨殖包站在泥水裡,於是半轉了身子給骨殖包敬了個禮,他的追隨者們跟著敬禮——但所有的禮義在這抬手之間也都盡了。

  我們中間一直隔著的那道雨傘牆全都盡了,成了遠處濺泥帶水駛走的車隊。我們那個寒磣稀鬆的佇列迎對著一直被傘牆遮著的一個小方隊,那是我們的補充兵。

  我們幫著死啦死啦拉開油布蓋著的那堆,積在上邊的水花四濺。一直沒表情的死啦死啦現在有些發傻。一直沒表情的我們死死抿著嘴。

  那無論如何也不夠裝備一個團,也許它夠裝備一兩個押送鴉片的十八九流的連隊:一挺鏽跡斑斑的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迫擊炮是絕沒有的,幾個小擲彈筒和幾挺輕機槍,步槍倒裝在箱裡省得被看見太糟糕的賣相,但是已經被不辣掏出一支來研究快鏽死了的槍栓。我們所面對的一切也許只有收破爛的才有興趣,連一台破縫仞機也夾在那堆五花八門、多一半跟軍備搭不上關係的破爛裡充相。

  死啦死啦便掉頭走向他的補充兵尋找希望,他實在不該去的,我們隔這麼遠都瞧出那方隊加上我們最多夠兩個連,但他仍以一種探險似的心態靠近了。

  一群鄉巴佬兒站了個擺明是被棍子打出來的隊形,裹著剛包上去的軍裝,眼裡僅有的內容是茫然和惶恐。

  死啦死啦便拉開一個的袖子,看了看手上的勒痕,一路被綁來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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