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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南天門很大,幾乎有橫瀾山和祭旗坡加起來那麼大,那也就是說它很高,整條的怒江一點兒沒減下它橫山斷雲的氣勢,從我們這個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裡冒出來的怪物。

  驚著我們的不是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點點。乍一看像螞蟻,但是啃倒了樹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溝,土木機械在轟鳴,以增加它們啃和掘的速度。不不。驚著我們的也並不是這些東西,是被它們掘出來和啃出來往山下絕壁裡棄落的東西,也不是那些滾落跌落進怒江的樹木和土和石頭,是其中夾雜著落下,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東西:

  ——我們丟棄在南天門上的我們的軀體。

  我覺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涼透了。連我們這裡每個人的動作都變得很遲緩。死啦死啦的聲音穿過雨霧傳來時也像凍結了一樣。

  「修工事呢。日本人戰線拉太長啦。現在要據險為守了。」

  我瞧了他一眼,那傢伙不知道從哪裡掏出個望遠鏡來。他細細地看。

  那又關我們屁事呢?我這輩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門。

  但是,我們的頭顱,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四肢,我們的血液,我們的骨頭,我們的身體早已腐爛,被日本人薄薄地蓋了一層土,現在他們正在被掘出來,穿著橡膠衣服戴著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車頭改裝了簡易推鏟的坦克把他們成堆地從懸崖上推下,從南天門到怒江,他們會經歷一個極長的自由落體行程,幸運者成為湍流中一個小小的水花,不幸運的,鬆散的肢體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在山巒,或逝怒江。

  我忽然覺得手上生痛,我瞧了一眼,郝獸醫掐著我的手,老頭子的指甲已經掐進了我的肉裡。

  老頭子喃喃地說:「……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說什麼時,就一把手搶了死啦死啦的望遠鏡。我立刻就找到了我們埋他的地方,當時為了他能看見東岸,我們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面,所以我們很輕鬆就找到了——只是那裡的整片土層都已經被剝離。然後我在土堆邊看見了他,和其他幾具屍骸堆在一起,一輛掘土機正向他駛去。

  望遠鏡被人搶走了,不辣使用那玩意兒時用力過猛杵了自己的眼窩,但我想他像我一樣,肌體感覺現在已經麻木了,他剛找到他要找的,望遠鏡又被郝獸醫搶走了,郝獸醫手忙腳亂開錯了一頭,阿譯幫他搞正了。

  「每人十秒鐘。留個念想。」死啦死啦說。

  我用我的肉眼看著那輛掘土機向著土堆和屍骸掘近,把屍體和土石、和著樹木的殘骸一起卷起來,康丫在泥土的波浪裡翻滾,出現,又被埋藏,他似乎不想看見我們,但他不可避免地向著懸崖接近。

  不辣開始嚎叫:「幹什麼不開炮?由他們挖!人呢?!幹什麼不打?!」

  死啦死啦睨著他,並沒去阻止,蛇屁股抱住了他,喪門星捂住了他的嘴,因為看起來那個死湖南佬兒不光會沖出樹林,還會沖下懸崖。

  死啦死啦機械地重複:「每個人看十秒鐘。留個念想。然後下山。」

  我身邊的郝老頭兒一邊瘋狂地抹著眼淚和鼻涕,一邊把望遠鏡杵在自己眼窩上。不辣被喪門星把腦袋摁進了泥裡,你堵過一頭困獸的嘴嗎?那頭困獸一邊啃著泥,一邊還在說打呀打呀。

  我看著康丫在懸崖之上滯停了一下,然後隨著黑土和枝葉翻滾落下,撞擊著利石,飛旋,翻滾,消逝于黃河青山。

  不辣不再對著他啃出的土眼嚎叫了,他現在很安靜,我們都安靜得不喘氣。

  死啦死啦說:「好好看著。再兩分鐘大家下山了。師座要表示對咱們的倚重,早半個多點就來了,咱們至少到個準時吧。」

  「……他幹嗎不殺了你?」我問。

  「他覺得我該死在對面南天門。」

  「你死在哪兒都一樣的。你趁早死了吧,你沒死就帶我們來看這個。」

  「這不是你們一直想看見的嗎?看見了。連你這樣的愛失望的傢伙都沒有失望。」死啦死啦居然還不忘諷刺我。

  我只好瞪著他,不辣的腦袋被摁進了泥裡,我的腦袋被摁進不知道什麼東西裡,我只好拼命地調勻自己的呼吸。

  一直想看見。是的,又被他陰了,但確實一直想看見,想到不敢看見。我們不知道南天門上留的是我們的軀殼還是我們的靈魂。我們是失去肢體的殘廢在想念殘肢,不,我們只區區二十幾個,我們是離開了軀體的殘肢,在想念軀體。

  死啦死啦又一次看了看我們所有人,眾生百態,郝獸醫坐在泥裡,用一把濕樹葉拼命擦自己的臉,蛇屁股對著望遠鏡屏息,喪門星摸著他身上他兄弟的骨殖,其表情居然是慶倖,阿譯跪在那裡嘴裡無聲地碎念,不辣已經沒人摁著了,但仍伏在泥裡保持一個被摁的姿勢。每個人都不一樣,沒一個人一樣。

  死啦死啦打了個響指,「走啦。走啦走啦。」

  於是我們趴下,在密林的甬道裡爬著離開。

  最難過的似乎挨過去了,沒人想打。虞師的全部炮彈只夠打半小時的集群,不會為死人而發。

  於是日軍堂而皇之踐踏我們的屍骨,修築他們的工事。上峰會因此暗喜,因為強盜終於甘居守勢。

  於是我們爬行和離開,我們是被搶走了軀體的小偷,偷溜回來,看十秒鐘棲居了一生一世的軀體。

  我們站在泥水地裡,死啦死啦的惡行並沒有讓我們振作起來,而且我想他要的也不是什麼振作。

  何書光幾個穿著雨衣的在我們中間插來走去,把泥水濺在我們身上,同時糾正我們的隊形,顯然他們覺得我們這個參差的佇列很不像話,再三修整,但是無法搞定我們中間彌漫的一種讓他們莫名其妙的氣氛。

  唐基仍堅強的一臉和氣,虞嘯卿臉上可已經見出很不滿意,後邊雨傘陣裡的陳大員乾脆就已經是神憎鬼厭了。虞嘯卿不斷睨著站在隊側的,和我們一樣連湯帶水的死啦死啦。

  沉悶得很。我們也沒法看清要補充給我們的東西。空地上的裝備被油布遮著,要補充給我們的兵員被雨傘陣擋著。

  虞嘯卿不高興,很不高興,沒哪個上司——尤其這樣雷厲風行的上司——會高興下屬在看見自己等著時卻轉身他向。

  沒人高興。死啦死啦準時到達,但在沒到時已經把交接式變得像是弔喪。

  人也不說話。雨也澆夠了。

  唐基請陳主任講話。

  陳主任生氣地拒絕了,「我不講。」

  唐基便不再堅持了,他分得清客套與拒絕。他看虞嘯卿,虞嘯卿也不過是淋濕的一塊兒鐵板,他便向張立憲示意。

  張立憲翻開冊子便念:「茲,交接物資清單……」

  虞嘯卿打斷他,「不用念了。要站,我自會換個地方。」

  張立憲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遠還記得說句場面話。

  「前川軍團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殺場,看魂魄激揚,今天這個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們這裡傳承了。我是湘人,我再送你們湘人給赴死之士的幾句話,『呷得苦,霸得蠻,耐得煩』。我是軍人,我再以虞師之名賦你們這樣的期許,『令行禁止,如嶽臨淵』。」

  虞嘯卿搶過話頭兒,「說白了就是,不要太過份。我愛才,為此仗而愛才。可我也殺恃才自傲的,為此仗而殺。」

  死啦死啦畢恭畢敬地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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