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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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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窩進了車,車走了,狗肉圍著恭立的槍手轉了個圈,開始轉向追著車狂奔。 虞嘯卿的吉普在郊野裡狂馳,雖然有路,但看起來像在野地裡狂馳。 死啦死啦緊緊把住,車顛得可以,但虞嘯卿舒服得像快要睡著。死啦死啦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草地和樹林,狗炮彈在其中若隱若現。 「太慢。」虞嘯毅說。 於是開車的張立憲便把車顛得快要飛了起來。 那兩個傢伙穿過縱橫曲折的人工溝壑,讓多少天來一直在壕溝裡渡日的傢伙們從泥土裡爬起來起立。 一個像虞嘯卿一樣瘦高的中校跑過來敬禮,「哥。」 虞嘯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 於是那傢伙也沒什麼客套,掉頭去了。 虞嘯卿在這樣的曲折裡也走得像箭頭一樣筆直,今天他拿著軍刀,所以間或會把他連鞘的刀敲在某個兵的失誤之處,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視地怎麼就能看清那些。 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猻一樣是永遠的S路線——因為這是主力團陣地,大多數裝備讓他這個管理襪子鞋墊的前軍需瞠目結舌。 虞嘯卿在一處隱蔽良好的壑壕裡停下,這裡有一副大倍率炮隊鏡,被偽裝成了從枝林裡伸出的樹枝。虞嘯卿用他的刀敲打了那具炮隊鏡,「看吧。」 死啦死啦便看。 便看見對岸的日軍陣地,連巒絕山,不見人,偶有處招展著他們的軍旗。 日軍的陣地比這邊相對草率,因為他們此時的著意並非防禦。 死啦死啦離開了炮隊鏡,沒說什麼也不知道說什麼,虞嘯卿在戰壑裡踱步的樣子也不像想聽什麼。 「跟你們在南天門打過的竹內聯隊已經做了增強,若攻擊東岸,將為鋒銳之首。聯隊長竹內連山,戰法陰鷙,我方戰也不戰,堅壕苦守,時日漫長,竹內倒會是個不錯的解乏對象。」虞嘯毅說。 死啦死啦怔忡地笑了笑,因為誰都知道虞嘯卿的輕描淡寫恰因為不輕鬆。 虞嘯卿接著說:「虞師有一個笑話。是張立憲這幫廝們傳出來的。」 張立憲誇嚓一個立正,臉上倒帶著笑意。 「他們說我從來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腳掌厚,硌得痛,所以寧站不坐。」虞嘯毅拿鞘輕敲了張立憲的頭,「放屁。我不坐,因為受過刺激。當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家鄉不一樣的一片天地。我餓了,在路攤上吃碗米粉,學生遊行,有人在我背上貼了個紙條。」 虞嘯卿的眼睛都眯縫起來了,可想他真是受過不小的刺激。 「『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吃完那碗米粉。誰命裡都有個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貼紙條的那人。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於是我再不是那個渾噩的湖南小子。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於是我多少年再沒回過家鄉。還有,我再坐下胃裡就開始往上返。——但是有天我會坐。」 他停下了話頭。從炮隊鏡裡看著對岸。大夥全無異議地站著,誰讓他最大? 「當我們千軍萬馬席捲西岸,攻複南天門失地時,我會坐下。現在上峰無戰意,我只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旗,好保你們的戰意。真打的時候,我會坐下,省下站的力氣,省下所有力氣,帶你們打仗。」 他直瞪著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只好立正了一下以示聽到和同意。於是他也斜著死啦死啦,開始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很有趣。漫長的苦守,你也是個不錯的解乏物件。」 狗肉從壑壕裡沖了過來,坐下。瞪著這些也不曉得要做什麼的人。 迷龍從他的屋裡探出了頭。 院子裡空空的,阿譯站在他迷宮一樣的籃球場上發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了,有的被這花樣太多的一天搞累了,在歇息。 滿漢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蝨子。 迷龍便回頭對了門裡說:「走啦。」 迷龍老婆便開了門。拿著他們少得可憐的一點兒行李。牽著雷寶兒,「總要跟你的朋友他們說一聲。」 迷龍便接了行李。儘管那是他可以用手指頭拎的一點兒份量,「不啦。滿天下犢子都知道啦。」 他便賊一樣出了門,這樣舉家攜行,大門的泥蛋滿漢是無論不會讓過路的,迷龍便從阿譯身後繞了爬牆,反正阿譯戳在那兒跟個沒知覺的木人一般。 迷龍甩手便讓他全家的行李出了牆,牆不高,他伸手便把自己搭了上去,他在上邊騎穩了,再回手來接雷寶兒。 然後迷龍便看著這個院子啞住了,夕陽下曬,禪達人的屋頂上冒起了炊煙,他曾處身的地方是被打劫過多少次的一片空落,連他一向討厭的阿譯也讓他看得唏噓。 於是迷龍便不接雷寶兒了,他伏在牆上,將眼睛在臂彎裡亂揩著。 迷龍老婆沉默了一會兒,「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要走是你說的氣話。」 「不是氣話,你不知道。牆下邊是幾萬個小鬼子我也跳啦,總不能跟個臭女人說的話也當淡屁。」迷龍說。 他老婆提醒他:「接好你的臭兒子吧。」 迷龍便伸手再度地去接雷寶兒,並對著雷寶兒涎笑,「叫爸爸。」 「臭屁。」 迷龍小心地操作著,這牆平時也就是一掠而過,現在他小心翼翼惟恐擦著碰著他的臭兒子。 禪達人的屋頂上升起炊煙,迷龍打算悄沒聲地走掉。東城的郝獸醫和我,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喪門星和克虜伯都已經放棄了尋找狗肉,回我們不得不回的收容站。 迷龍坐在牆上,把著他的兒子,臉上露出一種夢境一樣的神情。 郝獸醫和我、蛇屁股和不辣、喪門星和克虜伯,我們正自三個不同的方向歸向收容站,我們都在迷龍的視野,但我們都是迷龍要擺脫的現實,而絕非夢境。 迷龍綻開了笑容,那樣的笑容我們從無緣得見,讓牆下他的老婆亦看得癡迷。 我和郝獸醫有氣無力地蹣跚過來,然後我看著那發向我射過來的狗炮彈嚇住,也有欣喜,但主要是嚇住。 「別!別過來!」 你能喝回一顆狗炮彈嗎?所以我叫完之後就是一聲慘叫,然後捂著小肚子蹲在地上直跳。狗肉又製造了一個准太監之後。圍著它的新戰果轉了一圈,然後掉頭沖向它的來處。 我看見了它的來處,一輛威利斯吉普停在那裡,一個貨正在下車,一邊人模狗樣系著自己新軍裝最上方的扣子。那輛車噴出一陣劣質燃料的油煙揚長而去,而我能看清車上影影綽綽地坐著個絕不回頭的虞嘯卿。 而那個下了車的貨對著狗肉叱喝著:「坐下!」 狗肉懸崖勒馬,一屁股坐下,我很遺憾沒能眼見他的慘叫。 然後那個貨便對著我和郝獸醫微笑,絕對幸災樂禍的微笑,「喂。」 「你……他媽的。」我說。 於是死啦死啦便在我面前跺了跺腳。似乎是讓鞋子順當,實際是讓更多灰塵濺到我的臉上。「喂,我是你們團長。」 「你他媽的。」我罵道。 那傢伙便向著西來的蛇屁股和不辣、北來的喪門星和克虜伯炫耀,儘管那幾位已經連下巴頷都快掉下來了,「我是你們團長。」 然後他便瞧見了騎在牆上的迷龍,雷寶兒已經自迷龍手裡消失了,但迷龍仍看著死啦死啦發呆。 「東北佬兒你長牆上了嗎?我是你們團長!我是你們團長!我都說煩啦!」 迷龍被這樣一種小人得志都給看暈了。他迷迷糊糊想跳下這邊牆,掛在牆那邊的腳卻忘了盤過來,於是我們聽見空通一聲,迷龍消失在牆這邊的明溝裡。 那傢伙笑得高興得不得了,扔了我們便往收容站裡走,我們茫然地雲山霧罩地跟在後邊。泥蛋和滿漢在那發著怔不知道怎麼是好。 不辣便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狐假虎威,「敬禮!敬大禮!」 那倆沒什麼主意的傢伙便敬大禮,大禮是持槍禮,泥蛋笨手笨腳地搞掉了自己的槍,砸了自己腳面。 我們就這樣進了收容站。爬出溝的迷龍一瘸一拐夢遊一般地跟在我們後邊。 迷龍老婆護著雷寶兒站在死角,沒被那個得志小人看見,而阿譯正從他的迷宮中茫然轉向我們,被看個正著。 死啦死啦問他:「二百五少校,你在畫地為牢嗎?」 阿譯幹幹的張了張嘴,最後變成了舔舔嘴唇。 不辣沖阿譯示威,「他是我們團長!」 我向不辣尋求解釋,「你明白這意思嗎?」 「管他。我舌頭痛快了再說。」不辣說。 我們像七八條尾巴一樣跟著他殺向我們的住處。也許看習慣了我們在名利來臨時做作的謙讓,而這傢伙的小人相完全是那樣的反面極端。 「現在,團座要看看他的營房。」他宣佈。 我們只有寸離不離地跟著,我發現。是我們下意識地想跟著。 川軍團只一個。很打得,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組後被虞嘯卿整建制拉回東岸。壘防主力,現是虞師第一團,團長是虞嘯卿胞弟——也就說,它姓了虞。 所以阿譯的副團長被我當惡毒的玩笑,無論王八如何看待綠豆,也不該對眼兒到這種份兒上。我放棄去想什麼「你們團」,如果我們曾湊合算一個團,早全死在南天門上。 你們團。我們的團。我的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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