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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蛇屁股也問:「我們團是什麼團?」

  「是川軍團……可川軍團是哪個團?」我也想找人給我一個答案,很不幸我看到的是克虜伯。於是克虜伯立刻開始心虛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說:「我只知道誰是副團長。」

  「還有督導。啥叫督導?」蛇屁股問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槍打著你讓你去耗日本人子彈的那種人。」

  「好差使。我想幹。」

  「你要幹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脅著蛇屁股。

  我們參差地從阿譯身邊走開,如果我們是潮,阿譯現在就是分水的犀牛,雖然沒那麼威猛,但他確實把我們分隔在距他一兩米之外。繞開了才再度會合。

  阿譯就戳在那兒,看著早已揚塵極目的車發呆。

  我就要隨著大群走進大門,回頭看了眼孤零零的阿譯,忽然覺得有點兒於心不忍,於是我便叫他:「阿譯,替自己擔憂不如替古人擔憂,少費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什麼來,「怎麼老覺得今天少些什麼?」

  阿譯沖我轉過身來,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憫。「我們一直就少些什麼。」

  但是我已經想到少些什麼了,「狗肉呢?!」

  而泥蛋和滿漢正從門神恢復成稀泥的原形,滿漢懶散地給我回應:「一大早就跑出去啦。蹭的一下,那狗,跟狗炮彈似的。」

  我傻了。那條狗原來對我這麼重要的,一瞬間我像阿譯一樣失魂落魄。

  我和郝獸醫輾轉于禪達的街巷中,老頭子已經走瘸了,但仍盡力追隨著我大步衝衝的瘸步。

  且不管狗炮彈是個什麼彈型,但以狗肉的速度,恐怕已沖出了雲南。當此饑荒亂世。還有一個最大的可能。便是已沖到某個肉架子上,被剝皮開膛。用它的肉為饑餓的禪達人創造價值。

  阿譯的升遷本來就不重要,現在更不重要了,半數的人殺向禪達開始尋找。

  我已經準備好和迷龍生離,可沒準備好和狗肉生離,或者死別。

  郝老頭在我執著的衝衝中而落後,他已經只能扶著牆喘氣,嗓子能跑啞你見過沒,老頭的嗓子跑啞了,「等……等……等……」

  我忍著我的焦慮,「我不能等一會兒。」

  郝獸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喘口……就來。」

  於是我不看他了,改往支離的巷道各個方向打量,指望在某個支道上能看見狗肉的身影,我再回頭看郝獸醫時,老頭兒正貼著牆往下打滑,最後咕咚一下仰在地上,籲出口長氣。

  我沖他跑過去,在他的倒下時加之這樣的伴奏:「喂?喂!噯噯噯!」

  被我連捶帶打著,老頭連喘氣帶咳嗽還得招架我的拍打,「沒事兒……沒事兒。昨晚沒歇,喘口……別打我。」

  我發現我是擔心過頭了,便把他架得靠了牆,好把氣喘得順一點兒。「我就知道它不願意跟我們一塊兒待著,它要做大事,早晚要走的。」我說。

  郝獸醫有點兒不太清醒,「迷龍啊?迷龍沒事啦。」

  「狗肉!迷龍能做個屁的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往脖子上拴條狗繩,再巴巴地叼給他老婆牽著,老婆不在小崽子都能牽著。」

  「嗯……那倒也不是……你急什麼呀?」老頭兒說得對,我不該急,那恰好讓人知道我妒忌到了什麼程度,於是我溫和了。

  「我急狗肉。」我說。

  郝獸醫歎口幽幽的長氣,「唉,這話我老頭子是真不該說,好人是沒有好下場的啊。」

  「狗肉啊?狗肉是狗嘞。瞪眼能咬殘你的狗,怕也排不上什麼好狗吧。」

  郝獸醫點頭,「嗯,嗯,是狗。好人一定有好下場的,真的,我剛才是氣噎著了。」

  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們正在同一個題上羞答答地繞。不是南天門的死戰,是死戰之後活下來的頹喪日子,才讓我們覺得……那個人……

  狗肉只能讓我們想起一個人。

  於是我繃著臉,「那個人是跟狗肉太像了。狗肉要是一站起來,抖掉狗皮,他媽的就是他了。」

  郝獸醫笑得要嗆著,「你讓我喘氣,喘口氣——不過他真是很狗相的。」

  「我剛覺得他有點兒意思。」我說。

  「嗯哪。」

  「審他那時候。有意思。說了點兒可以信得的話。」我有點兒沮喪,「沒他,不好玩了。」

  「是啊。」老頭兒有點兒豪氣干雲,「跟王八蛋的時候,我都覺得跟你們小王八蛋一個年紀了。」

  我們沉默。

  過了會兒,老頭兒說:「我喘過來了。」

  「我喘口。」我說。

  於是我們繼續沉默。我喘氣,因為我不想哭。

  禪達的暮色將臨了。

  死啦死啦從屋裡出來,一臉稀罕勁兒地看了看禪達的暮色和山巒。

  立著的一排兵便向他行了個持槍禮,死啦死啦用一種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還有心琢磨的話。

  你也可以說這個禮不是給他敬的,因為虞嘯卿站在他側後,冷眼撣著,一隻手若有若無地開合著槍套。

  死啦死啦便開始涎笑,也許那叫無畏,但就是涎笑,「換槍啦?七九中正呢,好槍。」

  虞嘯卿沒有表情,「與你何干?」

  死啦死啦轉過頭,便變色了,師部外邊的空地上,一條巨大的狗追著一個撒丫子狂奔的兵——其實只是那兵以為被狗追——同時兩個兵在後邊追著那條狗,以一種狗炮彈的速度向這邊撞了過來。

  「別過來!別……」死啦死啦大叫。

  撞擊的聲音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彈徑直撞向了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顆狗頭的位置是正好撞到要害部位的,死啦死啦在一聲慘叫中蹲了下來。

  虞嘯卿表情怪異地看著這景,狗肉舔著死啦死啦痛苦到痙攣的臉。

  「上車罷。」虞嘯卿說。

  死啦死啦窩著腰往車上掙扎,以至虞嘯卿只好用下頷調了個槍手上前扶。

  死啦死啦問:「我的狗?」

  「我車上,沒狗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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