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我的團長我的團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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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掉頭沖向收容站,用勢之猛以至在黑地裡撲地一跤,我跳起來沖著火光邊的人們嚷嚷:「豆餅回來啦!」 我猛烈地搖晃著莫名其妙的郝獸醫:「豆餅回來啦!」 我一腳把迷龍從喪門星身上踢了下來——在這一對比誰更扛揍的貨裡迷龍顯然占盡上風——「豆餅回來啦!」 我跑向豆餅仍呆著的地方,人們一頭霧水地跟著。迷龍是最雲裡霧裡的一個,他後邊的喪門星抹著口鼻的血。暈頭轉向地跟著,幾乎沒想起要報復。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龍沖我嚷嚷。 我沒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樣茫茫的,衝衝的紮向藏著豆餅的黑暗。 豆餅不值得激動,我們大多數人都忘了他長什麼樣,就像這張餵牲口的豆餅和那張不會有什麼區別。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現在還沒死,得感謝他的長官實在太過外行。 但是我們仍然激動。我們渴望改變,儘管一張豆餅絕不可能帶來任何改變。 豆餅正享受著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禮遇——可是他暈著——我們七手八腳把他抬了進來,在他身子下腦袋下塞上盡可能多的稻草,我們簇擁的程度幾乎把自己卡在門框裡,於是不辣被擠得發出尖聲的大罵。 郝獸醫開始他的救治,老頭子很快就開始擦汗——這真是個讓我們很想踹他的動作。 蛇屁股叫:「別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獸醫還真就不敢擦了,「咋辦?一身爛糊啦不說,餓太久啦。」 克虜伯立刻挪著胖大的身軀往外擠。「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個會打呼的飯桶!餓太久就是餓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嗎?發海帶嗎?他氣都續不上來啦!」郝獸醫罵道。 克虜伯嚇得忙鑽了出去,我們看著那個衝衝大怒的老頭兒,並不奇怪,他這樣做是早晚的事,老頭歎了口氣。一邊在壓氣一邊在發火——更多是發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們要做什麼只管做去。迷龍和喪門星接著打,嗯,就活這麼幾個還得稱個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著皮裡陽秋。阿譯你左右有你的花。煩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興許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們悶著。喪門星堵著淌血的鼻子。「……你這麼說幹啥呀?」 「我這麼說等死。」老頭兒。 不辣發出「喂,噯噯?」的聲音。 老頭兒說:「等著豆餅死。除非有個像樣的醫院……不說這種老屁話啦。聽說師裡有個像醫院的東西,可是豆餅這種人去的?郝老頭兒就是閻羅王派來遞名貼的嘛,你們不想死地見我躲遠點兒。」 他這麼說也是早晚的事,我們只是不知如何應對,我們悶著。 而豆餅在嘟囔:「我是豆餅。」 於是迷龍往前擠了擠,去觸碰那堆更像爛布條的軀體,「我是迷龍。」 「我是豆餅。」 那根本是意識的嘟囔,豆餅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龍不愛受這個,站起來扒拉著我們想出去。 不辣說:「迷龍,今晚上跟你老婆辦事……小聲點兒好嗎?」 迷龍不回頭,從牙縫裡崩出的如其說是話不如說是氣音,「關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餅,「他死都會以為是死在妓院裡了。」 「現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麼地方。」我說。 迷龍沉默了半晌便出去。我們悶著,坐著站著,郝獸醫一直跪在豆餅旁邊,他問:「明天誰去幫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沒死時挺照顧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著說。 於是那兩南方佬兒又互看了一眼,就他們剛在外邊地推擻來看,又和好了。 郝獸醫問大家:「他叫啥名?有個名字,以後人來了好找。」 蛇屁股說:「誰會找?他河南人,家早被占啦。」 郝獸醫問他:「你廣東人,也被占啦——你願意沒名沒姓地來填雲南的土?!」 喪門星說:「叫豆餅。」 郝獸醫提高了嗓門,「我說名字!」 蛇屁股說:「那沒說過。」 「說過的。」我說,郝獸醫便看著我,我又說:「只是誰也沒記住。」 郝獸醫打發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樣,你們在這站到天亮也只是個送終的,認得這張臉而已,連這個人都不認得。」 老頭子就往起裡爬,滯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靈便,我們打算幫他架起來,但老頭忽然開始猛烈地掙打著,「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終我也是要坐在這兒的!我是個醫生!」 於是我們留下了他出去。阿譯雖然一直沒吭聲,卻是最後出去的一個。 禪達的夜色像是為禪達的院子而生的,雖破爛,卻很美。我們出了門也沒搭訕的心,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對難兄難弟在嘀咕。 不辣說:「我寶慶人,我叫鄧剛。屁股你要幫我記好了。」 「我梅州的,馬大志。」蛇屁股說。 喪門星很想插入那個小小的互助團夥卻插不進去,「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劍。」 不辣就沒理他,「我的名字認得我,我就不認得他。煩啦,你幫我寫下來——」 「寫哪兒?」我問他。 「寫……」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我說:「寫衣服上?燒沒啦。刻槍上?您老有槍?刺屁股上?額頭上?胳臂上?炮彈炸不爛?揣口袋裡?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塊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狗肉,睡嗎?」 狗肉於是在我頭先走著,我跟著狗肉,扔下他們在黑夜裡茫然。 今天晚上這屋很安靜,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們也沒進這邊,只有一個克虜伯在打著呼。狗肉趴在我身邊,我們倆都了無睡意地瞧著這屋的光與暗。 雖然不知道豆餅的名字,可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他怎麼到了這裡。在離禪達很遠的某處下游大難不死地上了岸,帶著一身爛傷,被洞穿過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樣亂晃,找到這裡,僅僅因為這是除他家鄉外他唯一認識的地方。 仗打完啦,我們對自己說,湊合活吧。可我知道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等他死。 屋子忽然猛然震動了一下,震動之劇烈讓克虜伯都睜開了眼,慌亂地看了我一眼。 我安慰他,「沒事。迷龍啦,又開夜工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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