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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已經入夜了。

  我將我的手在狗肉的頭上懸停了半分鐘之久,終於落下。狗肉仍然躺著,對我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聲不滿的嗚咽,它仍然看著我,用人的眼光來看它悲傷而沉默。

  我也悲傷,一種因無能為力和無所事事的悲傷。我終於有膽揉著它了,邊揉邊說:「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這種不反抗就對跳蚤的不屑應對。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後跟我混吧。咱哥兒倆聯手,天下無敵。鬥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說打迷龍吧,你上。咱們就文武雙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邊在火堆邊鬧騰的人們,不贊成不反對,只是掙了掙。

  今天埋鍋造飯之後,我們並沒撤我們的火堆,絕不是為了幕天席地的快樂聚會——因為一幫子人瞪著,迷龍和喪門星正在劍拔弩張。

  審過死啦死啦一遭後,他又再無音信。除了阿譯的號啕,我們什麼也沒能做,我們告訴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但我們的情緒仍然陷入低谷。

  吃飯、睡覺、鬥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複分分而複合的好幾趟,迷龍現在把矛頭對準了喪門星,那天的架只是個引子,他知道如果沒削翻這個據說能打敗他的人,他便永遠不能做他慣做的老大。

  迷龍拉著個熟悉不過打群架的膀子,師承也許是羆熊,也許是猩猩,喪門星拉的架子大開大闔,如臨淵嶽,也許叫童子拜佛,也許叫開門揖盜。反正他那師承放屁都要有個名稱響亮的馬步。

  「各位弟兄明辯,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見個真章。——請了!」喪門星說。

  迷龍呸了一口,「什麼玩意兒!」

  喪門星大概是沒見過拳頭未出唾沫先來的主兒,忙不迭地後跳一步讓了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個很宗師的架子,「請了!」

  迷龍以為人必然打過來,後跳了跳想躲,又因為那原來還是個架子往前跳了一步,「什麼玩意兒!」

  「請了!」

  不辣搖著頭。和著迷龍的唾沫異口同聲說:「什麼玩意兒!」

  郝老頭搖著頭,歎著氣:「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沒藥給你們用。」

  「請了!」喪門星似乎一定要請迷龍先動手。

  迷龍不耐煩了。「有完沒完?他媽的什麼玩意兒!」

  他這回是真打算撲了,卻發現要撲必先撲到橫插進他們中間的雷寶兒身上。迷龍老婆把雷寶兒推到兩隻鬥雞之間,和迷龍附耳。

  「老娘們洗衣服帶孩子,沒事幹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麼玩意兒!」你也不知道最後一句話是在對誰。

  「請了!」喪門星又在請。

  迷龍老婆再沒說什麼,牽上雷寶兒便回屋了。身後兩隻鬥雞劈裡啪啦便打在一起,和喪門星打架的迷龍頗有些仗著扛揍自討苦吃的意思。我們基本上沒見著他掄著喪門星一拳。

  喪門星便又拉了個氣宇軒昂的架子,他覺得已經贏了,「承讓。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個屁,迷龍這回又往上沖,卻不是揍人,挨了三拳兩腳暈頭轉向地退開後,他扯斷了喪門星的褲帶,往下這架沒任何懸念可言了,迷龍追著一個雙手提褲子的人滿院子揍。

  我打著呵欠。跟著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為了什麼又在推推擻擻。克虜伯坐著在睡他今天的不知道第幾覺。阿譯在暗處看著他的花樹發呆,我不知道那株什麼內容也沒有的花樹有什麼好看地。

  我們並無長進,並且知道我軍再也不會西進,我們還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殺性的西征。這裡的二十二頭困獸都會自殺性地報名。

  我在進屋前最後回了一次頭,看了眼這個不會帶給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已經演變成迷龍最習慣的架式,那兩位成了滾在地上的兩個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關心的剪影。門前兩個評頭論足的剪影是我們的哨兵滿漢和泥蛋,但在他們背後,有一個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貼近他們。

  我的心情便一下收緊了。「滿漢!泥蛋!」

  「幹啥?」

  我揉了揉眼睛。因為那個怪異的影子已經消失了,院裡點著火。大門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麼也沒看見,但一個死過很多次的人並不會以幻覺作罷。

  「你們背後有人——好像要摸你們的哨!」我說。

  泥蛋才不信我,「你嚇鬼嘞!」

  滿漢比較聽話一點兒,我看見他在漆黑中往門外跑了幾米去做一無所獲的搜索。我的朋友們仍忙著打架或觀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們有興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門。

  泥蛋還在數落著滿漢:「你不要信他。這個人信不得。誰都說他死了要下拔舌獄。」

  我沒理他們,也沒像泥蛋那樣跑出老遠。我幾乎就在他們剛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體。我現在知道我剛才只是神經過於緊張,便蹲下身檢查著這具軀體,滿漢和泥蛋也都湊了過來。

  兩個人嘟囔著:

  「臭的。」

  「餓死的。哪天禪達不要清出城幾板車。」

  「怎麼辦?」

  「扔遠點兒啦。他有雙腿子走到這,我們還有六隻手呢。」

  我咒這倆人,「我就該啥也不說,嚇得你媽明天來給你叫魂。」

  說歸說,我還是幫著他們把那具臭且襤褸的軀體抬出他們的管轄範圍,扔在站外的路邊。我們以為的死人被震動了一下,說了句什麼。

  我在衣服上使勁擦著自己的手,跟著往回走。

  滿漢說:「還沒死呢。」

  泥蛋邊往回走邊說:「救了你就得養著,一直養著。你一天兩頓,一干一稀,養得起嗎?」

  滿漢歎口氣,便不再說話了。我在那悶著頭。想著這件倒回幾年我絕做不出的事情。

  我問:「他說什麼?」

  滿漢說:「說餓了。要吃。吃什麼來著?」

  「你雲南人不懂,是北方人餵牲口的東西。豆餅。大豆渣和的餅子。」泥蛋說,他有點兒不理解,「吃什麼不好,要吃那個。」

  他還在奇怪的時候我沖了回去,我已經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的軀體搬起來研究了,因為路倒屍豆餅清晰地又跟我說了一遍:「我是豆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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