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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很多人在笑,看起來有很多人熟悉這麼個場景,但我沒笑,虞嘯卿也沒笑。

  「我再也不沖了,我想傻瓜才第一個沖,我也不第二個沖,第二個是白癡。可總得有人沖。我做連副,最拿手就是給新兵煽風點火,讓他們沖頭,老兵跟在後邊撿便宜或者撿命。老兵命金貴,打過幾仗還沒死的人尤其金貴,而且他跟你認識了,熟了,成哥們兒了。新兵通常沖一次就玩完,你不要認識他,那是炮灰。我手上光煽乎上去報銷的炮灰就一百多。久了,覺得對不住。

  我想要有個人帶我們一起沖好了,沒猜忌,大家一起,可沒這人,我們還是吵著罵著,誰都不服,誰都不信,勇敢,但是虛弱。可沒這人。現在我們有一個了,他幾乎把我們活著帶到東岸……」

  虞嘯卿打斷我,「下去。」

  我愣了一下,他壓根沒表情,我只好認為自己聽錯,「我……」

  「下去。」

  我掙扎著說:「我還沒有說完。我想說……」

  虞嘯卿又一次打斷了我,「無需聽你倒完肚子裡的稻草,你準備了一肚皮稻草來浪費時間,可什麼也說不清。學過點兒什麼,對吧?學生兵。你慷慨激昂一趟這裡人就活該跟你轉?拿慘烈來嚇唬我們?把這句話放進你的稻草腦袋——今天要文明,我沒帶刀,我拿它砍過多少該砍不該砍的人,數不清。我從十七歲砍到三十四歲,不說是怕嚇尿了你這樣的人。——下去。」

  何書光便來把我往下拖,我掙了一下,我憤怒,但是無力。

  「可是我想說的話很多!」

  虞嘯卿不理,於是唐基微笑了一下,「年青人,太多啦就說不清,想好要說什麼。」

  我連掙的力氣都沒了,乖乖地回到了我的人群中,我偷瞄了一眼站了側的死啦死啦,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虞嘯卿和我的爭紛,那種若有所思幾乎不是態度。

  我的人群愕然地看著我,他們失望得無以復加。

  迷龍問我:「咋回事?你不是賊能說的嗎?」

  「要整死他。不讓咱們說話。」我說。

  人渣們便輕信了並深以為然,臉上出現了深重的憂患,我沮喪地擠過他們,在後邊空著的椅子上坐下。

  這也許就是他們想要的,現在我們都不知道說什麼了,準備了一肚皮說詞,可據說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會輕易地被虞嘯卿一揮兩段。

  我像個從不練功又起高了音的戲子,想蒙混過最苛刻的看客。我們都虛弱得很,賊能說,可說不清。

  於是我只好像個哄下後臺的戲子一樣看著人渣們的後背,有時從他們的縫隙中我能看見沒表情的虞嘯卿、和風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死啦死啦,前兩者正拿著名單在我們中間確定下一捆稻草。

  又一捆稻草是郝獸醫,老傢伙站在證人位上,對了審判席上那陰陰陽陽的眼波,老傢伙一臉便秘神情。

  「……我就一直在尋思,我就尋思他哪錯,說五十知天命,我都五十六啦也沒知天命啊,還四年我就耳順之年啦,我也一直擼勁想順來著……」老頭子猛然激憤起來,「可我真不知道他哪錯啊!……」

  虞嘯卿喝道:「下去。」

  郝獸醫堅持不下去,「我想像他那麼幹啊,我還幹不來!快死的人跟我要個羊肉吃,我還給個豬肉的,連死人都騙……」

  虞嘯卿吩咐左右:「何書光,餘治,請這位大叔下去。」

  於是郝獸醫被何書光幾個挾了下去。

  又一捆稻草喪門星站在那跟審判席大眼兒對小眼兒,也許喪門星的馬步紮得真是很穩,但現在他在簌糠。他只管簌糠絕不說話。

  於是虞嘯卿只好歪了頭看著他,「噯?」

  於是喪門星撲通一下跪了下來,鬼哭狼泣地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爺!」

  「滾下去!」

  又一捆稻草不辣站那,一臉誠懇襯托著這傢伙那種湖南兒佬目無規則的奸詐。

  「我一直當他是湖南人。」不辣說。

  「……什麼?」

  不辣的湖南音現在著倍加意地濃厚,「他蠻搞得。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要曉得,有句話講得蠻好,我找孟煩了——就是早先被叉下去那紮哈卵——寫了寄回老家了,中國要冒得,湖南人先死絕。」

  虞嘯卿這回沒說「下去」,還問不辣:「哦。你湖南哪紮地方?」

  不辣那一臉阿諛到了欠抽的地步,寶慶。紙糊的長沙,鐵打的寶慶。師座您湖南哪紮地方?搞勿好是紮老鄉……」

  「下去!」

  大捆的稻草迷龍站在那,哽著脖子嚷嚷:「我就不下去!」

  我們大家都發愣,連上座的,因為還沒人說話。

  虞嘯卿說:「我又沒說讓你下去。」

  於是迷龍得逞了,先得意地掃我們一眼,再回頭說:「那我說啦?」

  「我沒說不讓你說。」

  迷龍滿嘴東北髒話,「癟犢子玩意兒才好給他安個王八操的罪名呢,我覺得那啥吧,滿天下欠整死的貨真是越來越多了……」

  虞嘯卿喝道:「叉下去!」

  迷龍下來得最慘烈,是被槍托杵下來的。

  我們垂頭喪氣地呆在那,甚至已經沮喪到坐著,我們大部分都已經折戟沉沙,而現在上邊站的是我們中間最不應該抱希望的人——阿譯。

  阿譯站在那兒,比最不堪的喪門星更加不堪,他全身都在發抖,眼淚汪汪到隨時就要哭了。

  迷龍收拾著身上被杵出來的青腫,「媽的,不要哭。」

  阿譯多半聽到了,因為他立刻開哭,哭得澎湃之極,大顆的眼淚往地上落。

  虞嘯卿都懶得說話了,仰了頭揉自己繃得太狠的面皮。陳主任咳嗽。

  唐基安撫阿譯:「噯,林少校,節哀。」

  阿譯從他的哽咽中擠出幾個字來:「他有罪。」

  虞嘯卿打醒了精神,這怎麼也是個驚人之語。唐基永遠不會讓人看出他的意外來,他微笑著說:「並不是要你定他的罪。你接著說。」

  阿譯就接著說:「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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