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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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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嘯卿簡單地摞下一個字:「招!」 我們很想哭,因為死啦死啦低著頭,從他嘴裡開始傳出一個聲音,像咒語又像音樂,你很難去想清也不會願意想清那是什麼意思,那更像媽媽的絮語,一個母親在垂死兒子床頭的嘮叨。於是我們安靜的,用和他一樣低垂著頭的姿勢站著。 我們沒法不想起我們死的時候,我想我們死的時候會很願意聽見這個聲音,我的怨氣會在這個聲音中安寧,我死了會回北平,死啦死啦說爆肚涮肉時我發現我熱愛北平。 我們沒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當已生花長草;想起康丫,我們埋他的地方現在是日軍腳下,我們祈望他不要問我們有良心的沒;想起從來沒關心過的豆餅,希望他現在已經被沖刷到海裡,這趟門他出得比我們誰都要遠。」 唐基在聽,聽得很用心。陳主任在聽,像在聽戲文。虞嘯卿在聽,他和他的愛將們都聽得頗不耐煩。 但是虞師座不愛聽,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來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選擇管它的,反正我將來是馬革裹屍。 虞嘯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麼玩意兒?」 死啦死啦用東北腔回:「就是幹什麼玩意兒。」 「你在我的軍隊裡搞過這套?」 「沒有。」我替死啦死啦回答道。 阿譯用有點兒尖尖的嗓子也所:「沒有!」 迷龍堅定地說:「從來沒有。」 我們也不知道有沒有,我們只知道他對死人一向是有點兒怪怪的。幸好虞嘯卿不關心這個。 虞嘯卿繼續,他是個怎麼繞也不跑開跑題的人,「於是從了軍?」 「是上了學。民國二十四年。我羡慕讀書人。以前我只能東拼西湊借點書看,還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從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員長要新生活,新學校滿地都是,可用來編打倒什麼什麼的口號,這時間比讀書還多。二十五年局勢緊得很,於是從了軍。」 「誰的軍隊?自忠將軍重義,宗仁將軍思全,聿明將軍此戰雖有失利,但昆侖關之捷絕非僥倖,立人將軍有儒將古風,又集機械之長,是我欽佩之極的人物,薛岳薛將軍堅悍,全殲敵一零六師團,斃藤堂高英少將,湘之血戰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義將軍,五原長我軍心……」虞嘯毅眼裡放著彩放著光,說這些讓這個對什麼都像沒興趣的傢伙如同著了狂一樣,但死啦死啦一直在搖頭,直到虞嘯卿索性住了嘴。 「說出來師座也不會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撓了撓頭,「廣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個守備團。」 虞嘯卿看起來也有點兒失了驚的樣子。「守備團?連簡編師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著自己腦門子,「想起來了。打混耍痞販私鹽販鴉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調去打仗,離日軍還有百多華里就做鳥獸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來入夥,穿黃皮,背響火,草鞋皮鞋都認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發財多……」死啦死啦唱起他那個曾經的守備團的軍歌。 虞嘯卿跟著哼:「分賞銀,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鍋,左右左,左右左,我們桂軍票子多。」 「one more two more,左右左,哈哈哈哈謔謔謔,哈哈哈哈謔謔謔……我們的軍歌。」 我們瞪著那一對兒,他們現在很像活寶,儘管虞嘯卿是繃著臉念白,而死啦死啦哈哈謔謔時也全無笑意。 虞嘯卿點評:「著實該死。」 死啦死啦贊同地說:「爛得拔不出來,連走的心思都沒有。唯一好處是現在我們不編口號了,我們沒事就打編口號的。後來我想跑,後來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識字的升官快,我進了個軍官特訓班。」 虞嘯卿再次有了興趣,「哪個特訓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來,「前內政部長何健辦的。就在湖南,就辦了兩期。」 虞嘯卿於是又再度噎著了,「那個打著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槍操列,生背拿破崙克勞塞維茨以及中正訓導?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聲。 死啦死啦「嗯」了一聲,說:「但出來就是中尉了。」 虞嘯卿:「沒有升這麼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害羞地解釋:「那啥……我從桂軍出來時偷了一馱子貨。」 我們很多人臉上都已經有笑紋了,但虞嘯卿面沉如水地點了點頭,「這樣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著說:「後來換了很多部隊,沒有拿得出手的。有時候幾個月就換個發糧發薪的主。最北到過河南,然後就一路敗軍回來了。敗到禪達前還在一個新編師吃糧,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師座你的部隊,去緬甸。」 虞嘯卿頗有些悻悻,「我好吃嗎?」 「咱們師出兵時有失計議,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隊做的軍需職務,這回去緬甸也是,跟祁團副到緬甸時,大隊已經走了。祁團副在英國人的機場就被流彈炸死了。機場周圍很多兵散著,英國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團副的衣服。」死啦死啦沒有往下說,他想起什麼,我們也知道他想起什麼。 往下的事情是我們共同的遭遇,一個瘋子把川軍團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個師另一個軍的炮灰攏在一起,然後一個晝夜間在怒江西岸斷送殆盡。 虞嘯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剛過去的這場仗跟剛過去的很多仗一樣,讓我們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嘯卿聽起來有點兒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個人落在緬甸連一天都活不過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認:「是的。」 「你這種人怎麼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嗎?」 「我害死一團人。」 「不止這個。不過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嘯卿看起來簡直有點兒惋惜,「我給過你一個機會在南天門上成仁的,為什麼要跑回來?」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們,「因為我拉回來的人還沒死絕。」他想了想,又說,「不是,假的,我當時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過很多孽,可不該死,每個人都一樣,我費這麼大勁是為了活著回來。」 「還有,過過領兵的癮。既然你能用一馱子什麼貨換一個區區的虛銜中尉,想必很有領軍的夢想。」虞嘯毅說。 「是的。」死啦死啦承認道。 虞嘯卿點了點頭,他現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親隨們很會意,他們帶下死啦死啦前給他又戴上了手銬。 虞嘯卿看著,並不表示反對。 我站在一張桌子後,如果這個法庭再正規一點兒,這地方叫證人席。 「我是學生從軍的。」我說虞嘯卿對他的親隨們揮了揮手,他對我是真不怎麼待見,「他們都是學生從軍的。張立憲,你哪年跟的我?」 張立憲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師座您還是連長。余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書光是盧溝橋之後。」 虞嘯卿轉頭看著我,問:「聽見了?」 我沉默。 我恨這樣,但從小就這樣——我誇我強,便有人找來比我強的,我怨我慘,便有人數落比我慘的。我活我的,沒人在比較。我們像死啦死啦一樣活著,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這個世界。 虞嘯卿喚醒我的沉思,「噯?」 「我是說,做學生的時候想著當兵,抗擊日寇,腦子裡的景是所有人往上沖,我是其中的一個。當了兵,我真沖了,迎面炮彈炸出的熱氣,屁股後莫名其妙地生涼氣,我回頭一看,我一個,其他人在戰壕裡樂。」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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