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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這事簡單。等上了公堂,誰要敢說一句壞,我整死他。我說的是當場整死。」為助聲勢,這傢伙對著牆上就是一拳。

  喪門星嘖嘖地評價,「力使蠻啦,關節都淤住了。」

  「那什麼是好呢,迷龍?」我問他。

  迷龍完全按照自己的邏輯得出結論,「哪啥……就是該在街上樹著碑立著表,文官下馬武官下轎的那種啦。光照日月,氣貫千秋那啥的。」

  我們不看他了,我們大眼瞪小眼。

  不辣嘟囔:「……莫名其妙。」

  郝獸醫也嘟囔:「……怪不拉唧的。」

  我問迷龍:「他咋又好成這樣啦?你不是要整死他嗎?」

  迷龍不理會我的奚落,「反正待會兒上公堂!」——反正他拍著手上的半塊磚。

  阿譯糾正他:「是法庭。我們是人證……那樣只說好話,倒讓我們說什麼都沒人信了。」

  於是迷龍對著牆上又是一拳。於是阿譯不再說話了。

  喪門星輕聲地提醒迷龍,「力使蠻啦。出血啦。」

  阿譯輕聲地堅持,「是法庭。」

  沒人接他茬兒,我們沉默著。迷龍手上的血靜靜地流在地上,我們靜靜地或坐或站,看著牆壁或天花板。

  阿譯一再強調法庭,他渴望公正。迷龍要揍人,他現在覺得欠了人。而我拼命想著死啦死啦有什麼能拿上檯面的好,最後發現能拿上檯面的好像都要求他殺身成仁。

  我們發著愣,一直愣到公堂升堂,法庭開庭。

  張立憲和兩個兵把我們的早飯拿了進來,一桶饅頭,鹹菜什麼的,從某個小細節上看虞師是個並沒有那麼多惡習的單位,張立憲放下桶之後,從桶裡抓了幾個饅頭,出門時扔給何書光一個,他們也開始吃早飯——就是大家吃的都一樣。

  我們沉默地吃飯,沒有人因為又有食物了而發出任何歎息。

  我們被何書光帶進這個怪異的地方,它是臨時佈置的,佈置陳設的人顯然是對西學很看重的,似模似樣的原告席、被告席和證人席都有——儘管它是用之前士兵們搬來搬去的中式傢俱搭就的,但安排活兒的人卻大概是個大老粗,兩排兵衙役一般的戳在我們進來的道旁,把步槍如水火棍一般杵在地上——看來和我們中的很多人一樣,他們對審的概念也僅僅來自戲文。

  我們畏縮著從衙役一般的同僚中走過。虞嘯卿和唐基早已在那裡了,還有一個掛著少將銜但一臉漠不關心的傢伙,自然便是軍部大員。張立憲坐在側位權充了書記員,正位有三張椅子,卻暫都空著,那三位在靠牆放的幾張椅上做事前的休息。不愛冷場的唐基在和軍部的大員耳語,就輕鬆的表情來看顯然在談與此無關的話題。虞嘯卿卻是哪個座都不入,站在那兒看牆,讓我們的直覺是他不願意看見我們。

  當然我們不是那麼重要的,虞嘯卿轉過身來時和那兩位低語什麼時目光也是直接從我們身上越過了。除了些臨時充差的,這屋裡其他人等也就是我們了,看來我們是要既充人證又充聽眾了,有座,但是還不夠坐我們的半數,於是我們有的坐著,有的站著。

  虞嘯卿大概是把那兩位的私話打斷了,他們終於坐正了身子,然後我們看見一幕中國式默劇,唐基對了正位向軍部大員示請,軍部大員向唐基示請,敢情這場官司是誰的主審都沒定。我們站在那兒大氣不出,看著唐基和軍部大員像摔跤一樣把對方擰向主審的位置。

  於是虞嘯卿一屁股在主審位上坐了,這倒也解決了那兩位的懸案,兩位看了眼虞嘯卿,相視一笑,也就剩下個左右的問題,左右倒是立刻分佈停當了。

  虞嘯卿詢問地看了看左右的兩位。

  那場謙讓戲似乎又要開始了。唐基向軍部大員一伸手,「陳兄請。」

  軍部大員說:「唐兄請。虞師座請。」

  唐基堅持,「陳兄請。陳兄是上使。」

  軍部大員推讓。「何來上下?又何敢有占?虞師座請,唐兄請。」

  唐基再堅持,「虞師座已占了一次先了。這回還是陳兄陳兄。」

  我幾乎有點同情虞嘯卿了,他那腦袋左右左右地撥浪鼓一般,看起來他很想自己就開庭算啦,但被唐基那麼一說就只好繼續做撥浪鼓,終於忍無可忍時向著陳大員一攤巴掌,倒像要揍人一樣,「陳主任請!」

  顯然陳主任與虞師座倒不是那麼融洽,愣一下,幹哈哈,「好好,客隨主便。那就有占啦。」他足咳了三五聲才清好嗓子,「開庭!」

  於是臨充法警的兵們就對仗得很絕,「虎-威」的一聲,還把槍托子在地上搗了兩搗,「升-堂!」

  於是我們中的兩位:不辣和喪門星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被審判席上的人們瞪著,被我們連踢帶掐著,兩位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

  虞嘯卿終於收回他要殺人一般的目光,被他盯著可真不好受。陳主任也終於不再瞪我們,而改看了眼唐基。唐基倒自在,哈哈大笑,「鄉野鄙俗,吝緣教化。大家可發一哂。」

  陳主任的哂很像乾巴巴的念白,「哈哈……」

  虞嘯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聲,:「帶犯人!」他沒法兒覺得不丟人。

  阿譯在悄聲糾正:「這不對。他沒定罪,是被告。」

  我們沒機會評價,因為我們進來的門開了——這湊合的法庭大家都只好走一個門。死啦死啦被押進來,重犯的排場,余治和李冰押著,他看了眼我們,然後便開始打量這似公堂又似法庭的地方。唐基和陳主任都在盯著他,書記員張立憲做出一副憤筆疾書的架勢,但他的興趣似乎在這老房子裡的某處房梁上,於是不甘輸掉任何半口氣的虞嘯卿便也一起瞪著那房梁。

  我身後某個不爭氣的傢伙又開始「團長團長」地念叨,我看也沒看往後踹了一腳,於是那念叨改成了輕輕的抽噎。而迷龍往前輕輕走了一步,被掠場的何書光瞪著,被郝獸醫掐著最敏感的一塊肉掐了回來。

  沉默得很。唐基揮了揮手,餘治過去松了死啦死啦的銬子,於是死啦死啦輕歎了口氣,看著和揉著淤傷的手腕,虞嘯卿不願意往那上邊注目,於是便盯著自己的桌面。

  我們緊張得輕輕地咳嗽,這樣的沉寂實在是要死人,連克虜伯咽唾液的聲音都響得嚇人。我們便回頭瞪他,克虜伯不咽了,但是某個傻瓜的心臟實在是跳得太響,於是我瞪著阿譯,輕聲地說:「別跳啦,傻瓜。」

  阿譯遲鈍地看了我一眼,蛇屁股指了指我的心房。

  於是我發現那聲音來自我自己的軀殼。虞嘯卿終於給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開一闔著腰上的槍套,讓上邊的金屬扣發出碰擊聲。

  虞師座的手欠壓住了我的心跳聲,謝天謝地。

  但往下,我們所有人都會覺得他會全無先兆地拔出他的柯爾特,把他的審問對象崩於就地。

  虞嘯卿的槍套仍哢答哢答地在響,唐基在這聲響中冷不丁地發問,張立憲的筆刷刷地劃過紙張。

  「姓名。」

  「龍文章。」

  「年齡。」

  死啦死啦猶豫了一下,不安於室地動了動,「光緒三十四年生人。」

  唐基被這種老人才用的計數方式弄得也猶豫了一下,「光緒三十四年?」他反應還快,沖著發愣的張立憲揮了揮手,「三十四歲。」

  死啦死啦說:「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緒死啦,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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