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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第十一章

  對一群不怎麼放心又不怎麼放在心上的畜牲,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它們趕快進圈,所以我們的「進來」實際上是從在外邊的空地上丟人現眼,改挪到師部院子裡的某間屋裡不那麼丟人現眼。

  這裡不寬,尤其當押我們進來的何書光和兵們關上門以後更是如此,因為又不寬敞又把門給鎖了,我們擠在裡邊,它就尤其像個牢房。

  我們一直在沉默,甚至連看別人的興致都沒有,一直到迷龍打破沉默,「不是看槍斃麼?咋就是換個牢房?」

  於是不辣沖著關上的門大叫:「我要看槍斃!」

  郝獸醫急得不行,「噯噯!話沒有這麼說的,好像你想他死似的。」

  不辣辯解:「我想的是都是外鄉人,死時候有人磕兩響頭,也叫送行——我要看槍斃!」

  蛇屁股沒跟著叫,可悶了悶勁兒,沖著門就是咣的一大腳,這屋子顯然少有人住,被他踢得灰土落我們一腳,然後外邊有人在開鎖。

  蛇屁股那也不知道算是警告還是嚇唬,「往後讓。開門准就是槍托……噯,迷龍,你往前站。」

  迷龍也聽出那是叫他背鍋的意思來,翻了眼直瞪他,然後門開了,我們拿手肘護著臉面,但並沒有槍托杵過來。

  門外站的是那個從我們過江後便一直在虞嘯卿身邊的傢伙,那個一臉庸人相,五十如許的上校,但那臉庸人相現在對我們來說卻近乎親切的,因為虞嘯卿其他的手下倒是一臉軍人相,可看我們倒似在奇怪豬怎麼套上了軍裝,而他看我們是在看人的,就這一點就叫我們如沐春風。

  張立憲和何書光在他身後,何書光的手風琴挎在別人肩上,他們現在倒像是怕他們的官長遭了我們的侵掠。

  那個上校安撫我們:「大家稍安勿燥,君子……唉,去他的君子,我就是說你們這麼鬧要把事情搞砸的。」他看了看我們這屋,「噯,張營長,讓你給他們找個地方休息,找的地方怎麼連張椅子都欠奉?」

  張立憲瞪著我們,啪嚓一立正,「副師座,這是禁閉室!要換嗎?」

  上校擺擺手,「算啦算啦,都是吃苦受難的弟兄,不講這個啦。給他們找點兒吃的來。」他看著我們,「沒吃吧?」

  我們自然也沒人答腔。只阿譯敬了個禮,「唐副師座!」

  上校說:「好。好。林少校,十五期軍官訓練團。我還記得呢。」

  阿譯興奮得臉發紅,「是的!副師座!」

  我們白眼向著他,因為丫這會兒最像個軍人,像到好像南天門是他帶我們打的。

  「吃了沒?肯定沒吃。」自問自答後,上校向著張立憲那幾個抱怨,「你們師座就這個不好,晚睡早起聞雞舞劍的主兒,他要有點兒事誰都別想騰出早飯工夫。瞪著幹什麼?站這兒扮臘肉?去找吃啊——再這麼瞪著,我發你上江東瞪日本人啊。」

  他顯然是個與上與下都很親昵的人,對著張立憲便虛踹了一腳,張立憲掉頭就走,也不因在我們面前失了面子生氣,還扔下一句:「我倒是想啊。」

  「會成真的。」上校說,然後他看著我們,我們瞪著他,「唉,各位放鬆。你們是勇士,軍人,我是來打雜的,就跟你們說的死老百姓差不多。小姓唐,漢唐盛世之唐,名基,路基之基。愧領虞師副職,臨時的,臨時的。唉,失陪。海涵。今天忙,實在忙。」他是真忙,走兩步又回頭對了正要把我們鎖回去的何書光說:「噯,何連長,門就不要鎖了,他們又不是犯人,別亂跑就好了。」

  何書光便讓鎖門的兵住手,「是。」

  然後那位上校便匆匆地去了,我們瞧著他的背影發愣,因為我們實在沒見過這樣隨和,隨和到真像個死老百姓一樣的軍人,而我們也瞧出今天這裡確實很忙,來來往往的兵在院裡抬桌子搬家具,像是搬家又像是收拾房子。

  阿譯遲遲地對著人的背影又來個亢奮過度的敬禮,我們瞟著他,因為這份慢半拍,也因為他難得的熱情,甚至是熱得有點兒阿諛。

  阿譯便訕訕地笑,「唐副師長……就說過一次話,人很不錯的。」

  何書光戳在門外,因為門不能鎖,人又不能亂跑,他就不好走,只好帶種還用你說的表情,眼都看著院子裡,「他是虞師座的長輩。當然不錯。」

  我問他:「何連長,請問……今天有什麼貴事?」

  何書光瞧我一眼,恐怕是因為我總算是個中尉才沒哼我,「貴事沒有。軍裡來人聽審,就這事兒。」

  「……審什麼?」我又問。

  何書光便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們,詫異而不屑,就是那種看豬穿上了軍裝的表情——他可不想無論是他或他的弟兄們,從來沒人跟我們說過這方面的半個字。

  「審什麼?審什麼用傳你們來?諸位那良心要自己審的,不勞師座的駕。」他倒越說越來氣了,「我很看不上你們,那個人是渾水摸魚了點兒,可打仗是把料,跟你們也算同生共死的……什麼?他媽的!」

  門砰的在他眼前關上了,何書光愣了一下,狠踹了一腳就懶得管了,反正他也並不想看見我們。

  我關上了門,我瞪著那幫傢伙,那幫傢伙瞪著我,他們也都明白了。

  世界似乎忽然變了個色,我們現在似乎站在一個地雷陣面前,而之前-我們當自己早已炸碎了。

  我們沉默了很長一氣。我開口的時候輕且慢,惟恐吐錯一個字的架勢。

  「是審。不是斃。」

  郝獸醫問:「……是誰說的斃啊?」

  蛇屁股乾脆地說:「阿譯。」

  我們瞪阿譯。

  阿譯囁嚅道:「……唐副師座說的,『死定了,軍法從事』,他原話。」

  喪門星問:「莫不是審完了再斃?我見過審人,罪狀紙一念,就地就哢嚓。」

  於是我們瞪喪門星,瞪得喪門星覺得該找個洞鑽進去。

  「……我們從辛亥革命之後就是文明國家。」阿譯說。

  喪門星顯然沒有聽明白,「……什麼?」

  我跟他解釋:「就是說我們已經不哢嚓了,文明,就是哢-蹦-叭勾的意思。」

  儘管我把槍聲學得連拉栓上彈都精細出來了,喪門星仍不懂,一個雲南人連北方腔都急了出來,那叫近墨者黑,「……啥?」

  迷龍忽然開口:「啥啥啥的?一個鉤子嘴,一群豬腦花。你們整點兒有用的成不?」

  於是我們瞪著他,今天的迷龍一直沉默是金,這讓我們對他多少寄以期望。而迷龍站在我們的圈子之外,也盡可能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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