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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那年慈禧也死啦。」虞嘯卿說話在我們聽來總陰惻惻的,「現在民國三十一年,你說什麼光緒年,想回到滿清嗎?」

  死啦死啦否認:「不是。這樣好記事,發生過什麼,到過哪兒。」

  虞嘯卿說:「國難當前,做軍人尤其要精誠專心。因閑花貪生,因野草懼死,這樣的軍人該死。」

  死啦死啦說:「如果我不能記住經過了什麼,那就死也死做了一個糊塗鬼。」

  虞嘯卿說:「現在死了,你明白嗎?」

  死啦死啦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搖了頭。

  「那你真要做定糊塗鬼了。」虞嘯卿簡短地說。

  我們聽得心裡大跳了一下,而唐基輕咳了一聲,似乎在剛報個名字時虞主審就打算把人定死罪了。虞嘯卿於是不再發問,而是轉而玩他的槍套了,唐基終可繼續。

  「籍貫。」

  死啦死啦乾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發問者點點頭,「慚愧,是真不知道。」

  唐基絕有一份見怪不怪的修為,「祖籍。」

  「我家裡人顛沛得很。出生前他們換過幾十個地方。」

  「出生地。」

  死啦死啦答:「我在熱河和察哈爾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熱河還察哈爾,誰也不知道。」他認真地補充,儘管那補充聽起來像搗亂,「是個廟裡,廟裡沒和尚。光緒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經啦。」

  張立憲無措地看他的師長,師長手上的槍套哢啪地越來越響,讓他的不耐煩充滿著殺伐氣,這樣的回答顯然無法記住公文。

  唐基再問:「在哪長大的?」

  「一歲在河北,兩歲在河南,四歲時到了山西,我記得運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還有關雲長的故居。六歲時去了綏遠。」死啦死啦扳手指細數的樣子看起來真是很無辜,而這種無辜在這個地方看起來真像挑釁,「跟著家人走,外蒙、甘肅、新疆……直皖戰爭時在康藏,後來東行了,後來是四川、陝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畫,江蘇……中原大戰,捎著江蘇也不太平,轉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黃鶴一去不復返……」

  我們發著怔,我們又想笑,又怕虞嘯卿拔出槍,砰的就是一下。

  虞嘯卿沒有把槍,而是說:「今天要定你的生死,不是我的。繼續鼓唇弄舌。」

  死啦死啦解釋:「所以要說清楚。我從來沒能想清都去過哪些地方。」

  虞嘯卿問:「跑那麼些地方幹什麼?鬼打牆嗎?」

  死啦死啦答:「找口飯吃。師座。」

  虞嘯卿操起一個很薄的卷宗袋,那該是關於死啦死啦的全部資料了,看起來他很想把那東西扔死啦死啦頭上,「閣下的戎伍生涯。區區一個理庫的軍需中尉,管鞋墊襪子的居然在戰亂之秋冒領團長之職。臨戰之時有人推三阻四謊話連篇,我最惡不誠之人,他的下場你也看見。」

  死啦死啦說:「看見了,師座。我們之前沒見過,我不知道您的好惡。我不是說著真話長大的,可今天說的都是真話,因為今天要定生死。」

  虞嘯卿看著他,「你在乞命?」

  死啦死啦承認,「是在乞命。盡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賢孟子說的。我剛知道要做什麼,師座。」

  虞嘯卿問:「做什麼?偷奸犯科?見縫插針?」

  「那是怎麼做。我剛想做,想也沒機會。」死啦死啦看起來有點兒茫然,「我不知道怎麼做,我從來沒能站穩腳後跟,一直虛耗。」

  「你確實該死。」虞嘯卿說完靠回他的椅背上,連槍套也不玩了。唐基詢問地看了他一眼,才決定問下個問題。

  「哪年從戎?」

  「民國二十五年。那年委員長推行新生活運動,廣播國民自救救國之道來著。」

  唐基心不在焉地應道:「嗯,嗯。是的。」

  張立憲小聲地向他求助,「籍貫?」

  「河北吧。籍貫河北。」唐基說。

  於是張立憲先惱火地看了眼讓他無法公事的死啦死啦,然後刷刷地記錄。而虞嘯卿一瞬不拉地盯著死啦死啦,像頭擇時而噬的豹子。

  我換了換已經站酸的腳,這樣的磨嘴皮子看來要延續很久,有坐的地方,但從死啦死啦進來後我們就再沒誰坐著。我們戳在那兒,大氣不敢出,但我們看起來倒更像是在街頭圍觀鬥毆的無聊人士。

  唐基仍在繼續他三章九條十八款的例行公事,「婚否?」

  死啦死啦搖頭,「否。養自己都很麻煩。」

  「可是我黨黨員?」

  死啦死啦做出了一個酸酸的表情,「我黨對一個補襪子的軍需沒有興趣。」

  虞嘯卿忽然將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來,這傢伙每當提問時倒像發難。

  「在哪兒學的打仗?」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什麼?」

  虞嘯卿說:「你的毛病很多,別讓我再加一條裝腔作勢——你在哪裡學會的打仗?」

  死啦死啦默然,「……我會打仗嗎?」

  虞嘯卿盯著他,「裝腔作勢——該死。」

  死啦死啦說:「死了很多人。」

  虞嘯卿說:「軍人之命,與國同殤。你我很快也是這條命——哪兒學的打仗?」

  死啦死啦答:「我看見很多死人。」

  虞嘯卿又說:「我也看見很多,沒邊沒際的。與我同命的死人,我還活著而已——哪兒學的打仗。」

  死啦死啦的回答仍是文不對題,「死的都是我們的人。」

  虞嘯卿站了起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暴躁的傢伙——冰山一樣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發,他拔槍快得很,快到你盡可以相信他十七歲就殺過人,然後他一槍轟在死啦死啦兩腳之間。

  老傢俱沉,倒地時很響,那是陳主任跳起來時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著,他好點兒也就是沒撞倒椅子。審人的人現在全站著。死啦死啦站在他的原地,看著腳與腳之間的一個彈孔。

  陳主任提醒虞嘯毅,「這……這……是法庭。軍事法庭。自重。自重。」

  「嘯卿,放下。」唐基說,然後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讓餘治什麼的去拿虞嘯卿的槍。

  虞嘯卿生硬地說:「這是法庭,更是軍務。不要干擾我的軍務。」

  於是那幾個唯虞是從的傢伙被虞嘯卿一眼便看了回來,實際上虞嘯卿也並沒失控,他只是瞪著死啦死啦要一個答案,他也並不用抬槍指著他的對象,憑他使槍的架勢在把那支柯爾特的子彈打光前,我們不要有人想有還手之力。

  死啦死啦說:「幸好地不硬。跳彈會傷到無辜之人的。」

  「仗打成這樣,中國的軍人再無無辜之人。」虞嘯卿不容置疑地說。

  死啦死啦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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