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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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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暈暈然中張了一望,迷龍仍戳在車口站著,他沒回嘴但也沒有坐下,後來我們都擠作了一堆,他也一直沒有坐下。 不是很近的一段路,車搖搖晃晃地顛簸著,不知要把我們帶去哪兒。我們中間已經睡著了幾個,阿譯在那瞪著眼想著什麼。 忽然「砰」的一聲槍響,我們這些老兵油子自然聽得出子彈根本是貼著我們的車頂劃過的。 子彈聲伴隨著張立憲的叫聲,「硬骨頭的!我開第二槍你還別坐!」 我們的心理素質還沒好到這個地步,沒法兒在這樣的動靜下入睡,迷龍仍戳在車口,我站了起來,看了看押車上的張立憲,後者現在是乾脆把一支毛瑟712對著我們——他用槍的方式和死啦死啦一樣,也是為保精確上了槍托,那說明他也曾在某個德械師呆過。 郝獸醫懇求道:「求你坐下,迷龍。再壞再壞,你給我們個安靜。」 喪門星更理智一些,「不行的。這個速度,路邊石頭跟刀子似的,跑不掉的。」 但迷龍就是跟那兒戳著,他也不坐,他也知道跑不掉,他就是不坐下。 我擠回了我的狗友們之中,「你們管他呢。他不敢跳。他條命以前比咱們賤,現在比咱們金貴,他瞪半天了可跳不下去,他有顧忌了。是不是迷龍?」 我們沉默,我坐下,而迷龍沉默一會兒也終於坐下。押車上的張立憲終於得回了他的面子,也收回了槍。 阿譯忽然冷不丁地說:「……是槍斃。」 「你別他媽的煽風點火好嗎?你……」我沒說下去,因為阿譯抬起一張蒼白而脆弱的臉,眼睛裡燒得很烈,那種表情你可以說發燒,也可以說深度的失戀……但都不是。 「不是斃我們。是拉我們去看斃別人。」他說。 我瞪著他,我已經明白了但我並不相信。 蛇屁股要睡不睡地乾笑著,「斃誰呀?這年頭斃個人還用得著興師動眾的?」 我岔開話題:「……扯蛋。別聽他的。」 扯蛋不扯蛋阿譯都說出他的答案:「死啦死啦。」 「再扯一遍,還是個蛋。死啦死啦,早死啦。」我說。 阿譯堅持著說:「沒死。我們想他想得太狠,太想了又見不著,就覺得他已經死啦。你們有沒有過這樣?等一個特別關心的人又遲遲的等不來,就覺得他已經出事了?」 我竭力否定著這個可能,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滿嘴跑蛋。誰想他啦?這裡有誰關心他啦?因為有吃有穿有地方睡啦?」 阿譯反駁我:「那我說個你愛聽的邏輯好嗎?孟煩了,他還沒死,恰好是因為他該死,因為他犯的事兒斃十次都夠,這麼夠斃的人,不會讓他悄沒聲息地就死,要公諸於世以正法紀的。」 我愣了,並不是因為被搶白了,我愣了,是因為像其他人一樣,被阿譯說出的一種可能性給衝擊了。 不辣說:「要真是這樣……該把狗肉帶著的,讓他們見最後一面。」 「……你管狗幹什麼?人哪,人哪。」郝獸醫歎氣。 我瞪著他們,他們歎著氣,他們搖著頭,那種沉痛是真實的,我們永遠與窘境鬥著咳嗽,很少有過這樣的不加掩飾。 克虜伯終於從一直的驚駭中緩過神,「原來是去看槍斃別人哪?那就好啦!」 他還沒及樂,就被喪門星和蛇屁股一邊一個巴掌扣出兩聲慘叫。 喪門星罵道:「好你個鬼!你是不認得他!」 於是都沉默了,連迷龍也擠進我們中了,剛才我們暈暈欲睡地等死,現在我們神智清醒地等爛。 在沉默中不辣做感慨:「我寧可他們要斃的是煩啦,不是死啦。」 我瞟了他一眼,「謝謝。」 不辣倒謙虛,「好說。」 然後我們集體在同一的心事裡沉默。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他們想著他,甚至都想到了狗肉的心情,嘴上不提,可他們天天想著他。 斃我,他們會傷心,然後就過去啦。斃他,似乎什麼東西就在我們的生命中死去啦——連我也是這麼覺得,儘管我們一直認為他早已死啦,那種什麼東西也早已死啦。 這是我們從無緣來過的地方,儘管從在收容站被收編之後我們都知道我們隸屬此師。它很像個軍隊的地方,怎麼說呢,像是把一座飄逸於潑墨山水之間的草亭愣給改裝成了架設馬克沁重機槍的碉堡,強加的軍事化也算軍事化,我們的師部佔據著古老的民宅,架著鋼筋水泥的碉堡和沙袋的工事,幾個擔著鋤頭的鄉民閑沒事兒在學著空地上的兵列,踢著普魯士式的正步出操,當然,這對他們是笑料,對佇列裡的丘八來說,踢歪了就是幾個耳刮子的犒勞——這樣一種怪異的存在,也類似於我們在千年無戰事的禪達之存在。 我們是孤立於這個又和諧又不和諧的世界之外的,我們被哄下了車,懨懨地在車邊擠一堆站著,我們寧可吃汽車排出來的尾汽,儘管拿酒精當燃料燒出來的尾汽效果直逼日本人的催淚氣,但我們似乎不紮成一堆就會陷入無窮盡的災難。 張立憲沖我們罵:「放出圈的豬都站得比你們整齊!讓死老百姓看笑話!」 我在人群裡不陰不陽地說:「長官,死老百姓看你就夠了。」 那是,他長得玉樹臨風的,偏還要裝作堅勁蒼松,虞嘯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嘯卿學,把自己挺得槍桿子一樣,白招了若干村姑的眼波,卻連白眼也不回半個。他愣了,幾個比我們還生得黑的村姑全笑了。 何書光喝道:「誰說話?站出來!」 站出來就有鬼了,我們一個個無辜之極地面面相覷著。張立憲何書光幾個看來也有事兒忙,沒跟我們較勁,留了幾個兵看著我們,他們自個便往師部裡紮。 三年睡軍床,母豬賽貂嬋,不辣個不要臉的立刻開始對幾個醜妞亂放電,惹得笑聲一陣,但人家的脖子還真只跟著已經消失于師部的張立憲何書光諸人轉。迷龍一屁股坐下,那一臉表情說三個字——「看不上。」 郝獸醫勸眾人:「唉,也不怪人家長官說你們,自愛呀。」 蛇屁股忙著陪不辣出醜作怪,百忙中還要回嘴:「長官長官,背後打槍。」 一輛車從他們和他們撩撥的對象中駛過,放著黑煙,並且還就要在我們旁邊停車。 迷龍都被嗆得跳了起來,咳著罵:「這車燒柴禾長大的?你裝個煙囪啊!」 煙把我們都嗆毛了,想挪個地兒,看我們的人死心眼兒又不讓。車裹在黑煙裡,下車的人也在咳嗽。 我們齊聲大罵:「嗆死個王八羔子!」 「跟日本鬼子來了似的!奶奶!」 一個聲音說:「雜碎,記得這動作啥意思嗎?」 我們齊齊地愣著,看著黑煙散去,煙裡一個人被四個人押著,向我們做出那個手勢:把手攔在眼前,然後極輕蔑地揮開——你無法不注意到那雙手上戴著的手銬。 我們呆若木雞地看著死啦死啦,他似乎毫無改變,又似乎變了很多,從南天門上穿下來的軍裝都沒有換過,只是早被撕去了軍銜。瘦了或是胖了無法形容我們的這種改變或者一成不變,你只是被他那樣看著時仍然很生氣並且很悲哀。 「都他娘的沒死,可都他娘的不長記性。」說完他便在四個人——李冰加上餘治,再加上兩個兵——荷槍實彈的押送下,向著師部揚長而去了。 我們瞪著。很久,久到他像張立憲何書光一樣在師部門裡消失。 「空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來槍斃他麼?」蛇屁股說,然後開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臉,在做類似行為的還有不辣、喪門星等等好幾個,他們開始哭泣。阿譯臉色慘白,迷龍瞪著師部,郝老頭兒低著頭,我望著天上的雲層發呆。 剛才死啦死啦那個動作的意思是,孬孫,看見你們我寧可瞎了我的眼睛。 哭了的是我們中間最不要臉的幾個,恢復記憶的是我們全體,人恢復記憶時發現的第一件事是曾經失憶,我們發現從他被帶走那時起我們便集體失憶,像豬一樣在泥濘裡打滾,在配給中沉淪,然後我們猛然醒來,被自己嚇出一身冷汗——活見鬼了,我真的這麼幹過? 而從屍山血海中衝殺出來的我們,現在灰頭土臉地站在空地的角落,未染征塵的軍裝讓我們看起來狼狽不堪,我們可憐巴巴地被過路的老鄉取笑著,曾經殺人如麻的我們現在被區區幾個小新丁用栓都沒拉上的槍就給看住了。 腦袋告訴我們:你真的這麼幹過,儘管必被湮沒,但你曾以孤軍截日寇於西岸,無炮灰之成仁,日軍當早駐足江東,正計畫攻陷昆明甚至重慶。 心臟卻開始空落。我們晚上又要睡不著了,做過那樣的事,卻還是這樣活著。 我們呆呆站在那,撓著癢癢,搔著頭,有幾個傢伙紅腫著眼睛,像群剛從泥巴裡滾出來,並且還將滾回去的羔羊。 何書光挎著他的手風琴坐在遠處,他忙完了,他拉琴了,賣弄著風流與倜儻,引得禪達的女人都快要在他身邊紮了堆了-我們呆呆地看著。 張立憲匆匆跑出來,「賣什麼俏啊!還讓他們在這出洋相啊?」 何書光說:「沒地方放啊!」 「禁閉室!」張立憲說完又回去了。 何書光沖看我們的兵大叫:「——帶進來啦!」 看我們的兵問:「全部?」 「整窩子!」 於是我們便開始挪動我們的整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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