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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一直在爬起來又躺下去,躺下去又爬起來的蛇屁股正爬起來,於是一骨碌躺下罵廣東話:「天公啊,你唔好甘樣對我啦……我也餓了。」

  郝獸醫揉著眼睛爬起來,並且儘量不擾到睡他旁邊的雷寶兒,「別鬧了別鬧了。迷龍都不鬧了。」

  這倒提醒我們了。不辣扒門上看著,「媽個巴子,他起來了。」

  一直在盤膝危坐的喪門星把自己放倒在地上:「我困了……我睡了,有吃的叫我。」

  不辣看了看他,「原來就是這麼個心淨自然涼。我再也不服氣什麼會家子了。」

  喪門星也不理,放倒自己時被自己兄弟的骨殖差點兒沒硌斷肋骨,他給挪了挪位置,順便對骨頭絮叨了兩句:「得罪得罪。睡啦睡啦。」

  剛又一次爬起來的蛇屁股看了看閉眼就著的喪門星,又一次把自己拱回草鋪裡——而我們睡眼惺忪呵欠連天地起床。

  我們揉著眼睛打著呵欠,站在門外。我先看見的是泥蛋和滿漢,那兩位像我們一樣熬得臉色青白,在清晨的陽光下像欠水澆的莊稼,苦兮兮地和我們對眼。

  然後我看見迷龍,那個臭不要臉的正提了幾桶水,在院角裡洗著自己,水自然是涼的,每一瓢下去時都叫迷龍的哼歌帶著激靈聲。

  「……劃了東牆我劃西牆,劃滿南牆劃北牆,劃滿牆那個不算數呢,我登著梯子上了房梁……」

  不辣直犯納悶,「你說他這會怎麼就知道小聲了呢?」

  郝老頭子苦笑著,「情難自控,嘿嘿,那會是情難自控。」

  我說:「他啥時候又自控過呀?」

  「——迷龍,你老婆呢?」不辣沖著臭不要臉的那個人叫。

  不辣是怒氣衝衝一臉惡意,迷龍卻簡直是一臉童貞地回過頭來,還伴著涼水刺在身上的激靈聲,「睡著呢睡著呢,旅途勞哪麼頓呀,對不住對不住。」

  我跟不辣說:「沒用的。現在心情好了,你踩他都行,人只當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只好抽自己,「碰上這麼個人——我祖上真沒積德!」

  這時我們聽著院子外邊響起的車聲,它在這裡停下了,二十多天來車停在我們這裡只會有一件事——於是我們奮勇地走向門口。

  不辣叫著:「來了來了。」

  郝獸醫說:「這回這吃的來對時辰了。就是天天閑飯,受之有愧啊。」

  「愧的話你就快叫蛇屁股起來做飯去!」我對他說。

  郝獸醫拍著腦門子就轉身,「對對對對……」

  他那個身沒轉完就僵在那塊兒了,今天來的不止幾個背著米麵的兵,很久不見的張立憲和何書光也在其列,並且沒有米麵,整隊人全都拿著槍,並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開了一個佇列,所欠也就是沒拿槍對著我們而已。

  張立憲問:「這裡是二十一個,全都在嗎?」

  迷龍拿衣服圍著下身,一路飛跑著過來,也不說話就是護在他的門口,而我們對這種最好別回答的問題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張立憲簡單地命令道:「全押上車。」

  然後他帶來的兵們便開始行動起來。我們是首當其衝的那批,而迷龍在人的推擻下可勁擰著身子和人瞪眼,這是個好事,人只對付他了,沒去推開他身後的房門。

  二十一個人都擠在一輛車裡可實在夠擠的,而我們齊刷刷瞪著在車下掙扎著不肯上來的第二十二個:那是克虜伯。他辯解著:「我真不是這兒的!我過路的!……」

  腳踹在他的胖屁股上,槍托杵著他肩頭上的厚肉。

  然後下邊擻著,我們已經在車上的也使勁兒,把這大塊肥肉給弄進了我們中間。

  他問:「這是去幹啥呀?」

  不辣陰著臉說:「槍斃!」

  克虜伯又問喪門星:「咱們不鬧。董師傅,去幹啥呀?」

  儘管被人貴稱了姓氏,喪門星仍毫不含糊地「叭勾」了一聲。

  克虜伯木了兩秒鐘,便開始向車下嚷嚷:「我走錯路了呀!我真不是這兒的!」

  劣質燃油從排氣管裡噴出的煙霧差點兒沒把他嗆死,車已經開動了,張立憲他們那輛車在後邊押著我們。

  克虜伯還在努力嚷嚷:「……我就吃了一碗飯!!」

  但是迷龍扒拉他,克虜伯對這個見面就給他一頓暴踹的人心存畏懼,立刻被扒拉到車廂裡去了。迷龍現在又沉靜下來了,上衣已經穿好,一邊套著褲子一邊看著正在遠離的收容站大門,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為押我們的車擋掉了大半視線。

  滿漢和泥蛋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雷寶兒也在那裡,狗肉蹲在路心。而迷龍老婆在押車已經不可能看見她時,也從院裡出來了,看著迷龍攏著她的頭髮,似乎要盡力給迷龍留下個好印象似的。

  押後車上的槍口一直有意無意地對著我們。

  我們也擠在迷龍身邊看著已經再不可見的收容站。這一切讓我們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不辣感歎:「我說真的,這世界上事情最慘不過被自己人打死。」

  蛇屁股出著餿主意,「跑吧咱們。我吼一聲,咱們分頭跑,上回淋雨那破廟裡再碰。」

  我們大眼瞪小眼地看他——包括不辣。

  郝獸醫抱著一絲希望說:「不能那麼慘吧,哪能那麼慘?」

  「嗯,二十幾頭人呢。」不辣說。

  蛇屁股提醒他:「你真沒見過世面啊?上回你們去縣衙門鬧事,一百多頭不也照開槍了?打死那個叫啥來著?」

  不辣遲疑了一下說:「……那不一樣……他媽的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啊?」

  我們也都歇火了,也都坐下,我們又困又餓,便擠作一堆從對方身上盡可能尋找到一點兒體溫。

  不辣招呼著:「坐下坐下。擠擠。屁股啊屁股,我說颳風你就下雨。」

  於是我們都稍安勿噪了,從他們身上逼來的溫暖讓我居然有了點兒困意。

  我自言自語似的說:「槍斃倒是未必,未必就是也許。跑的話,押我們的人也許開槍也許不開槍,不跑,也許挨槍斃也許不挨槍斃。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

  克虜伯問:「……他啥意思?」

  沒人理他。我瞪著車頂。

  我只是說,我們已經忘掉我們在南天門上做過什麼了。

  張立憲喝道:「王八羔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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