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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種長了刺的植物,而一路旋轉著飛來,花梗正好紮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頓時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隻淚水滂沱的眼睛尋找那個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離我兩三米之外的路邊,捂著嘴,手上還拿著幾枝沒來得及扔出來的該死的花。她瞪大了兩隻眼睛瞪著我,我用一隻還能使的眼睛瞪著她,她的驚惶、我的憤怒頓時都成為不可思議。

  押送者在喝叱我的停滯,不辣在用湖南土話回罵,郝獸醫撞在我身上,這些喧囂,連同長期戰爭帶來的傷創、死啦死啦留給我們的茫然,連同我處身的這個渣子隊和禪達,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儘量用一隻眼,再加上一隻拼命睞著、流著眼淚想派上用場的眼,看著小醉。

  從緬甸到禪達的路上,我外表平靜,心裡是個瘋子。

  我想著一個女人,我偷過她的錢,但我想她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想在自己空洞洞準備迎接死亡的心裡盛點兒什麼。

  我呆若木雞地看著她,用一隻眼睛流著眼淚,小醉終於想起彌補一下她的過失,開始把花扔在地上開始尋找她的手絹,那真像一頭一邊掰玉米一邊扔玉米的熊瞎子。

  我被押送者推擻著,與她遞上來的手絹失之交臂。她在人群之外追趕著我們這隊人,想把手絹給我,似乎那塊手絹倒成了讓我們脫離苦海的關鍵,而我在人群中尋找那飄忽的一點。

  她邊跑邊遞手絹邊說:「你擦擦眼睛!」

  我被推擻著,文不對題地嚷嚷:「回去吧!回去!」

  她一直跟到虞嘯卿為我們安排的地方,才被磚牆隔出我的視野。

  死過十七八次後,我終於確定我已經回家。

  暮色深沉,隱沒了我們。

  師部派的兵在門口設了哨,他們並不需要警惕,我們沒反水的思維也沒兵變的勇氣,所以他們是狐疑而不是警惕地瞪著我們。自從上次虞嘯卿來招過兵之後,這裡已經徹底空了,挑剩下的人已經不知所蹤,包括羊蛋子和我們那飽食終日的站長,我們現在看見的是一個半月多來無人打理也無人居住的地方。

  我們被哨兵狐疑地盯著,我們自己茫然地站在院子裡,看著我們生活過和相識的這個地方。即使破爛如斯,這裡還是被席捲過,郝獸醫的醫院已經僅剩幾片破爛的竹片席了,那曾是它的隔牆,我們的聚集地、曾與豬肉燉粉條相關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鍋和鍋架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幾塊擱屁股的殘磚和阿譯寫過字的木板還在,而上邊還寫著「豬肉白菜燉粉條」,迷龍做倉庫的那屋門敞開著,不用看也知道裡邊空空如也,被迷龍拔了又掰斷的那棵花樹一邊一截仍扔在地上。

  餘治是押送我們來這裡的人,他喝道:「解散!」

  我們並沒隊形,只是麻木地紮成一堆,他也不管,顧自走了。我們茫然地散開了一些,然後悄沒聲散去各自的角落。

  迷龍進了曾屬於他的房間就關上了門。

  郝獸醫唉聲歎氣去研究他的醫院。

  阿譯蹲下來琢磨斷了的花樹根。

  不辣把殘磚碼成我們原來放屁股的那樣,然後就坐了自己的那塊兒發呆。

  蛇屁股學著康丫說話,儘管廣東人絕拿不准山西調,但誰都知道他在學誰,「有豬肉的沒?有白菜的沒?有要麻的沒?康丫有的沒?」

  「我打扁你。」不辣威脅道。

  不辣鬼知道想起什麼,有點兒哭相,蛇屁股把自己繃出一張更難看的哭喪臉湊了上去,「哭哭哭!」

  不辣倒不哭了,一個大耳光抽了上去,蛇屁股這回倒真被快打哭了。

  不辣說:「哭哭哭!」

  蛇屁股也不哭,一個大耳光抽了回來,「哭哭哭!」

  我轉開了臉不想再看那倆活寶,但那「哭哭哭」和互抽耳光的聲音仍不絕於耳,我手上握著小醉的手絹——那東西後來總算是到了我的手上——紅腫著一隻眼,這地方讓我覺得很難待得下去,我冒失地走向大門。

  哨兵滿漢,禪達人,如臨大敵地拿槍對了我,「回克!」

  哨兵泥蛋,湖北佬兒,自以為很有心思的那種冷黃臉,看著我點點頭,「新發的槍,你莫逼我開洋葷。」

  我歪頭看著那兩個拿杆槍就把自己當成殺人王的老百姓,滿漢如臨大敵,就是端槍如拿木棍連扳機都沒扣上,泥蛋抱著臂,槍籠在臂彎裡,這個沒有任何實用性的懷槍姿勢顯然被他覺得很有模有樣。我這麼歪著頭看人讓他們很惱火,沒一會兒泥蛋就低了頭費勁地找著槍栓。

  喪門星過來把我拉開,一邊對著那倆貨數落:「吃了神屁也不要放神氣。大家都雲南人嘞。」

  滿漢頓時就很好奇,「你也是雲南人啊?」

  喪門星沒理他,扶了我到角落裡坐著。這傢伙話少但是心細,我平時沒事就晾我的腿,他也幫我擺開那個姿勢把腿晾著。

  他對我說:「出不去的。我知道你想啥,出不去的。」

  我顧左右而言他:「傷口綁太緊了。」

  於是他幫我松繃帶。我將頭靠在牆上,看著死啦死啦的狗在院子裡逡巡,它才是我們中間最不茫然最有自信的傢伙。

  我們回到了家,收容站,虞嘯卿要求的不會損及軍威的地方。我們轉著圈,以為走了很遠,最後卻踢到絆倒過我們一次的那塊石頭。

  蛇屁股又捅了不辣一下,幸好他們還有點兒情份,後來就不打臉,否則兩人早把彼此抽成豬頭了,但就這樣也早已經打急了。蛇屁股邊捅邊說:「我叫你哭!」

  不辣立刻打了回來,「我叫你打!」

  蛇屁股巴掌抬了老高,看來這回是不出人命誓不甘休,但卻停住了,「我再理你,我是你灰孫!」

  不辣一點兒不吃虧,「要你理?我是你玄孫!」

  於是不理了,蛇屁股找了塊兒離不辣最遠的殘磚坐下來,你很可以奇怪這麼大個收容站,他為什麼就還坐在那殘磚圍的小圈子裡——然後倆人像兩條打累了的狗一樣互瞪著喘氣。

  郝獸醫拖著從他那醫院清出來的、可包叫花子都不要的破爛兒從兩人中走過,打斷了一下他們的瞪視。郝老頭奇怪地看了看那兩位的表情,但什麼也沒說,他再經過阿譯身邊時停了下來,並且蹲了下來,「阿譯,死啦死啦到底咋回事,你就再給我說說唄。」

  但是阿譯不說,阿譯就是一直蹲在那翻來覆去地倒騰他的殘樹根。

  因為和大官聊過,阿譯在死啦死啦被逮走後成了新聞發佈官,他說被騙了,死啦死啦不是團長,連中校都不是,只是個煩啦一樣的中尉。煩啦是二十四歲的中尉,死啦是三十四的中尉,可說毫無前程。

  喪門星用上了砍刀才把繃帶弄開,我在他的忙碌中無欲無求地東張西望。

  死啦死啦的狗終於在院子裡撒尿,它已經決定這裡是它的地盤。

  我們同一批被零碎運到緬甸時,虞團已經回師,而那傢伙膽大包天,一個中校死于日軍炮火下,他扒了人軍銜開始發號施令。死定了,軍法從事。阿譯說。上峰大度,不予追究我們這些盲從者的不辯是非,但南天門上的戰與我們無關,固守江防力挽狂瀾這樣的壯舉自然與沒番號沒主子的潰兵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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