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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我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獸醫,發現老頭子無緣無故地在哭泣。

  「二十二個。」他痛哭,似乎這是世界上最讓人傷心的幾個字。

  我說:「走吧,走吧。」

  老頭兒還在念叨:「就回來二十二個。一千多人。」

  「走吧。」

  我們繼續量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盡頭,現在的路寬得可以行車了,而阿譯又一次癱倒在地上,然後看著眼前的一棵大樹發呆。我從他身邊拖過,很盡本份地踢了他一腳,這也算幫忙。

  「煩啦…你看。」他說。

  我便看他所看,幾乎被枝葉和藤蔓蓋沒了的一塊舊木牌釘在那棵老樹上,一個指向的箭頭,然後,「禪達」。

  我們就呆呆地看著。

  「禪達……這算是回家了嗎?」阿譯問。

  我們呆呆地看了會,然後……繼續量路,摔倒和爬起。

  迷宮一樣的青石路面,頻繁的雨霧和清新但是憂鬱的空氣,我們從無緣得見的滾鍋溫泉和滇玉,想熱心但熱心不起的禪達人……這算是回家了嗎?

  禪達是座沒有城牆的城市,偏遠、天險、豐富的物產資源讓這裡的人們多少年來覺得自己與戰爭無關,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時出現在我們視線中的,人工的柔和綠色滌洗著我們已經看進了腦髓裡的莽林的蒼茫綠色,我們東倒西歪地走向我們的終點,我已經完全成了一個瘸子,連拄在手上的丫形樹棍都不是掰來而是撿來的,我們沒有踩死螞蟻的力氣。

  從禪達的第一個居民鋪上第一塊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經過去了一千年,禪達千年無戰爭,禪達人的石料用來鋪路而不是修築城牆,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們這算是回家了嗎?

  然後我們被嚇著了。

  第一陣隆隆的鼓聲是從那些建築中傳來的,那肯定是把幾種鼓給混合了,漢家花樣繁雜的鼓、邊陲山民的銅鼓,但它們現在無疑擂出的是同一種節奏:戰爭的節奏。

  我們站住了,瞪著那排建築,連死啦死啦都驚魂未定,我們都覺得從這片青石色和綠色中會沖出一片極不協調的土黃色,或者騎著腳踏車,或者開著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已經要死不活的了,「……沒事的,沒事的。」

  但是鼓又響了,這迴響起來就沒停下來,從城郊的建築裡湧出整片剛才被建築攔住的五顏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馬身上或者用小車裝了的,此地多花,禪達人的手上沒拿任何標語性的文字而拿著花,於是我們也搞不清楚這幫像是暴民的傢伙要幹什麼。

  然後轟然的一響,響過七五炮出膛,聲震四野,我們也驚慌地張望著四野,但沒有人發起攻擊,沒有子彈和炮彈向我們飛來。

  死啦死啦安慰我們,他也被驚著了,「抬槍,是大抬槍。」

  那個放槍的傢伙把他那杆打鳥的大號火銃垂下重新裝填,那是個信號,於是那一幫拿著花的,扛著鼓的,揮著拐杖和鋤頭的暴民向我們發起衝鋒。

  我們不問身外事,不知道半月來禪達人就像將被烈日烤死的螞蟻。他們想舉城遷徙,把禪達燒作焦土,但要燒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輩栽植的古樹,禪達人又想是不是一塊兒把自己燒了,禪達人看著老天賞賜的火山、濕地、熱海溫泉、翡翠、鐵礦、會變成玉的巨樹,這些神話一樣的造物不會長了腿跟他們遷徙。

  但本來以為穩守不住的江防卻守住了,禪達人搜出了望遠鏡、千里筒、天文鏡在東岸觀望——他們有了英雄。

  而我們的不辣看著人們向他沖來,便腿一軟跪在地上。

  迷龍踢他,「你又偷人家雞摸人家狗啦?」

  不辣囁嚅著說:「這架勢……偷頭牛也不至於啊。」

  然後我們便被包圍了,我們被捶著,打著,被老頭子拿白鬍子蹭著,被老太太拿長長的指甲掐著,被小夥子捶著,被小姑娘撕巴著,整把的花砸在我們頭上,鼓聲吵得我們靈魂出竅——禪達人混合了邊陲民族的血統,不擅言辭,但是酷愛狂歡。

  而死啦死啦扔下了被圍攻的我們,渾不管阿譯在怪叫中連衣袖都被人撕下來拿去收藏了——他向天伸出了鼻子,那實在像極了一條狗,而且他還猛力龕動著他的鼻翼。

  然後那傢伙發出一聲怪叫:「包子!」

  完了個球的——我說我們的英雄形象,他的怪叫等於號令,他的號令導致行動,我們在鮮花的猛砸和拐棍的點杵中分開人流,沖向那個氣味的來處。

  那家包子鋪實在普通不過,也就是在小門臉前架上屜做點兒小本經營。賣包子的本還在跳著腳想看點兒熱鬧,但見人流中分,二十來頭說什麼都好就是不像同類的直立行走動物向他的貨物襲來。

  那傢伙怪叫一聲便遁入了他的門臉裡再不露頭。

  於是我們成功地佔領了那屜包子,那屜大得像桌面,一天能賣出兩屜就算是不錯,我們得手的是最後一屜。蛇屁股伸手把屜蓋掀飛了,於是我們直著眼瞪著裡邊的內容。

  鬼知道誰第一個伸手的,反正我伸出了手,在屜裡抓到的是喪門星抓著兩隻包子的手,並且我差點兒把他的手當包子咬了一口。

  我們嘴裡嚼著,手裡抓著,眼裡瞪著同僚們的咀嚼,四下裡鴉雀無聲,擂鼓的也早已停了,整個禪達在目瞪口呆看著他們的英雄搶劫包子鋪——但是管他呢。

  死啦死啦噎得翻白眼時仍在瞪著我們,第一個包子他已經幹掉,第二個吃得還剩個角,第三個已經咬了兩口——這時有人拉他的褲角,死啦死啦低了頭,一個小孩子拿著一碗煮熟的紅皮雞蛋。

  迷龍也被人拉了,一個老太婆佝僂著,迷龍臊得不行,他能看清那雙老得變了形的手上端著青花碟子,裡邊有整只煮熟的大豬肘子。

  我聞著身後的清香回身,香味的主人沒好意思碰我,那是個待閨字的女孩,她的碗裡是整小碗的松子,剝了的,我都替她臉紅,因為那毫無疑問是她自個兒拿嘴磕開的。

  對了,我們現在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搶劫包子。

  我們幹晾著,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思把手上的包子放回一片狼藉的屜裡。死啦死啦那張老臉算是把我們給救了,他被人稱呼了「壯士」,這年頭還持這種稱呼的是一位耆宿樣的老頭,他手上拿的那大碗倒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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