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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九章

  你做什麼都是沒有用的,我們聽天由命地看著行天渡以一種逃命般的速度離開我們,我們的流速快到你甚至無心去感覺暈眩,而只擔心會在什麼地方撞碎。

  死啦死啦在我身下嘀咕什麼。

  「什麼?」我問。

  「……這就是鵝毛沉底弱水三千啊……這輩子再不進這條江了。」

  我開始大叫起來,「你不早說!」

  我沒空罵他了,沖到灘上的日軍已經開始向我們射擊,而東岸又向他們射擊,我說不清那算好還是壞,因為我們被夾在雙方中間,我們這一筏子連一支長槍都沒有,就死啦死啦還有支打搶來就沒用過的王八盒子,用那種自殺槍向日軍射擊,連我們自己會笑掉大牙的。

  於是我們承受著射擊,唯一掩護我們的是湍急的江流。

  然後我們飄離了這處火力交錯已成戰場的渡口。

  我們在江水中一瀉千里,有時一個看起來並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們全部淹沒,我們只好死死抓著對方。已經沖下南天門的日軍在我們所飄離過的江岸和山腳現身,他們向我們這個浮靶射擊,但在這樣天旋地轉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點五毫米小口徑步槍進行的射擊看起來像拉洋片一樣滑稽。

  但子彈仍然在我們中間開花,有時一發能打穿幾個人。擲彈筒扔出的手炮彈炸出水柱。我們沉默地以怒江的速度經過這些東西。

  迷龍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壓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著某個人的手,我看了一眼,是第一個相應死啦死啦號召逃亡岸邊的那個同僚,從收容站一直相伴到這裡的傢伙,但是他已經死了,我找到他胸口那個彈孔,血跡早被江水沖乾淨了——確定了他的死亡後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龍問:「豆餅呢?!」

  蛇屁股不確定地說:「被誰壓住了吧。」

  沒人有心管那個,但迷龍就是這種鳥人,他會沒口子地問到天荒地老,「那豆餅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了啦!」

  迷龍喊回去:「被你當死人推下去啦!」

  我們在這種歇斯底里的叫嚷聲中飄流。

  我呆呆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獸醫在我身邊,他抓著我,我的另一隻手空著,泡著水裡,那只手曾用來推下同僚的屍骸。

  失近彈還在攢射,激起水柱和水花,但是管它呢。

  我呆呆地看著南天門遠離了我們,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為一個遠影。

  槍聲炮聲之外,我聽著江谷裡傳來的聲音,清晰而遙遠——竟然是我們唱來向江防證明身份的歌聲: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我並不訝然,因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來茫然。

  這是幻覺,我知道的,我累暈了,餓暈了,痛暈了,嚇暈了,吐暈了,總之人有很多種可能會暈,我也一定是暈了。

  因為我知道,唱這歌的人都已經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邊的、身下的,壓在我身上的人,也許是身經百戰也許是閱歷豐富或老天垂憐,更可能是諸般結合,郝獸醫、阿譯、迷龍、不辣、蛇屁股這幫收容站裡一鍋豬肉粉條燉出來的傢伙仍在我旁邊。

  僅存的都在我旁邊,緊閉著嘴,都學了乖,其實連迷龍都知道,我們張開嘴,僅僅為了發一些全無意思的聲音,抱怨、嘟囔、祈求,絕不會是這個……

  但那聲音仍在繼續,只是遠得不再雄偉而是飄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江水沖刷著我們,我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終於卡在東岸的礁石縫裡,帶一種要死不活的疲憊,我們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為這遭癆瘟的竹筏已經快散架了,實際上我們爬上礁石時已經有幾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為一小隊鍥而不捨的日軍仍在追著我們開火,儘管來自對岸的射擊沒了準頭。

  我們中間體力最好的迷龍把郝獸醫拖下了筏子,連他都累得一句話要分成幾瓣說,我們乾脆就吭不出聲來,忙著逃離射界和嘔吐出腹裡的江水。

  迷龍斷斷續續地說:「下……下……手……給我……」。一發子彈離他很遠削過了東岸,迷龍開始有氣無力地笑,「這槍……槍打的……他們……他們也累吐血了個屁的……」

  不辣居然還不忘鬥嘴:「一口氣喘……喘……喘不上……你就翹……翹在這……」

  我催促著:「走……走……走。」

  我們跌著,拖著,爬著上岸,日軍在罵,在射擊,但難以想像累得像我們一樣的還可能準確地射擊,子彈偏得讓我們瞠目——如果還有那個心思的話,但我們盡力去向子彈打不到的地方,因為打到了身上的話,它也是個子彈。

  蛇屁股和喪門星拖著死啦死啦,那傢伙卻忽然掙脫了,這一掙就叫那兩個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樣的大動作叫我們以為他中了彈,我們有氣無力地看著,看著那傢伙堆在地上,然後用了極大的毅力爬了起來,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槍彈在周圍橫飛,日本人喘勻了氣也開始在調整準頭,但那傢伙卻在越飛越近的子彈中向遠處的南天門下跪。

  最近的一發子彈就打在他身前的石頭上,但那傢伙恍若未覺地在那個彈痕上叩下一個長頭。他嘴唇在動,喃喃地在念叨什麼,我們呆呆地看著他。

  他跪了很久,奇跡般的沒被打中,也許是久到讓日軍也想了起來,他們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讓我們也呆呆仰望著南天門。

  一天一夜,一個團就扔在那了。

  「康丫還在上邊。」不辣說。

  「幸虧埋了。」郝獸醫說。

  我沉默著,而那個跪伏的人開始竭力把自己掙扎起來,現在我們知道那個似乎永遠精力充沛的傢伙也會衰竭了,他幾乎無法掙起自己的身子,迷龍放下獸醫,和喪門星去把他架了起來。

  他走兩步後便掙脫了,靠自己走過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說。

  我們在樹林裡走著,我們的腳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著路,我們沒有人能走直道,我們每個人的腿都像是麵條,我們經常會無緣無故地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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