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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我開始尖叫,我的坦克恐懼症又開始暴露無遺,「坦克!!!」

  死啦死啦抓住我的脖領,讓我無力的身體沒摔下去或者成為一個我自己也瞧不起的逃兵,他猛力搖晃了我兩下讓我清醒,然後大叫:「開炮!我們陣前三百米到兩百米!」

  我轉向阿譯,我簡直有點兒羡慕他,他站在坡下,視野仍為峰巒阻隔,他不用看死神在我們面前最後的耀武揚威。

  我沖他大叫:「開炮!陣前三百到兩百米!」

  我沒看他發完旗語就轉回了身,死啦死啦已經開始射擊,這簡直是愚蠢的行為——對其他部隊也許不是,對我們這支機槍手都要爬在地上一顆顆撿子彈的渣子部隊則絕對是。

  我對他說:「浪費子彈!」

  死啦死啦沒理我,開始對所有人吼:「開槍!把他們阻在兩百米外!」

  於是我們簡直是心痛地開槍,命中率低得要死,但對日軍來說他們根本無需和我們這樣的斷弓殘劍較勁,他們開始隱蔽,也就把進攻給略為阻滯了。

  然後我聽見炮聲——我已經聽了整晚炮聲,但這回不同,它不是沖我們陣地而來,而是來自東岸的某個炮陣,劃過我們頭頂,然後在被我們阻滯的日軍中間開花。它的效果遠比我們想像得要好,連日軍的九五坦克亦在炮擊中進退失據,露在艙口的車長被炸死——一支在前十六次防守中以單動式步槍作為主力的部隊,在第十七次時似乎沒理由忽然有了火炮支援,日軍連最基本的防炮措施都沒做。

  我沒有開槍,而是看著日軍坦克掉轉了車身,炮塔仍向著我們進行毫無威懾的亂射,它全速逃向來處,曾被它掩護的步兵四散逃開它的輾壓。

  這大概是我們死前最能看到最好看的景色了吧?

  為了我幾近痊癒的坦克恐懼症,我向死啦死啦說:「賣給你了。」

  死啦死啦拒絕了我,「不要。」

  然後他舉起了他的步槍,在我們整晝夜的作戰中,那已經成了標誌性動作和反撲的信號旗,我上好了刺刀,同時貓腰,作好了衝擊姿態,並且我學來了死啦死啦那支土匪歌。

  「沖啊沖!沖他娘!沖得上,楊……」

  我沖,被那傢伙一把揪住,差點兒摔在地上,那傢伙為了阻住我的沖勢一腳踹在我膝彎,讓我單膝跪在地上。

  死啦死啦嚷道:「沖死啊?奈何橋今天都要擠塌啦!」然後他向著所有人而不是我一個大喊:「跑!」

  我看著他,還有好些個像我一樣拿定主意最後豪氣一把的傢伙瞪著他,我們所有人瞪著他。那傢伙一槍放在我們這幫有了勇氣卻缺失了智力的傢伙腳下。

  「逃命!撤退!渡口有筏子!在這裡除了死什麼也做不了,那就換個地方!跑啊!這輪炮打完就沒機會了!——我說了帶你們回家!」

  我們猶豫著,這種猶豫很短暫,一個同僚決定第一個試試看,從他身邊滑下山坎時卻沒試出事,倒得到一個鼓勵的眼神,第二個是蛇屁股。

  現在完了,我們一直說不清是被什麼撐著耗在這裡,現在什麼似乎不存在了,於是我們連多待一秒也覺得是個磨難了。只剩下三個字:一窩蜂。

  我們一窩蜂地沖向山坎,也許我們曾勇敢地戰鬥過,但無論如何比不得跑路時的勇敢,管它頭破血流筋斷骨折地往山坎下跳,就著七十多度的陡坡往下滑,帶起的煙塵足比得炮彈落地。

  我還沒跑,對著死啦死啦嚷嚷:「跑啊!」

  但那傢伙沒動,當讓我們逃命時他倒在望著日軍的方向,而且我叫他時才發現他一直在望著,那種表情我很熟悉,把我們從燃燒的英軍倉庫救出來後,在緬甸他決定讓我們撤退時,當在山巒上他讓我們看莫須有的死人之時。

  我被感染著也看向他看的方向,越過月球表面一樣的彈坑,越過已經混在土裡的滿地屍骸,遠處的日軍現在的狀況當是起一個「散」字,一點兒也不像曾趕得我們遁地無門的那支軍隊,前鋒在往後散,後續仍在往前沖,兩下裡擁成了一團,坦克停在林邊拖下一具屍體,那是被炮彈破片殺死的,那傢伙衝擊時一直囂張地把半截身子伸在艙外。

  我非常清楚,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多半在我們還沒逃下南天門的一半路程,他們就又會恢復成那支兇狠強悍的軍隊。我注意死啦死啦的表情多過注意日軍。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我也曾想做班定候,漢終軍,如果他有整師整軍,這回本可以擊潰一挫再挫的日軍,可他沒有,只有一百多個哭喪著臉的我們。我們哭嚎著:「我要活,我要活。」

  於是夢想玩兒完,放手一個軍人戰死的最好機會,活下來,欠著債,他拉起來又全軍覆沒的部隊已經是上千的死人。」

  我對他說:「跑啊!幾門破七五炮半個基數炮彈能壓日軍一天嗎?」

  死啦死啦還是有點兒跑神,「……可惜了的。」

  實際上日軍已經在恢復,至少前鋒的潰退已經歇止。我終於找到了踹他一腳的機會,於是他也恢復過來,專心地加入逃命的隊伍。

  除了那些已經傷得跑不掉了的,我們是最後縱下山坎的兩個活人。

  阿譯正在手足並用地往上爬著,他真是逆流而上,因為我們像是泥石流一樣從他身邊瀉下,帶動的滾石與泥土也像是泥石流。

  阿譯訝然得不行,「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基本沒人有空答他,那傢伙只好爬兩米滑三米地堅持著。

  我從他身邊往下溜滑,「跑跑跑跑!」

  「為什麼為什麼?」他還在問。

  我追著前邊的死啦死啦,那傢伙已經專心過來,後來者居上,讓阿譯向蒼天問為什麼去吧。

  那小子少根筋但並不傻,他至少知道背轉了身子看我們這整群要幹什麼,於是阿譯的第三次攀爬在將近峰頂時,成了大呼小叫隨著我們奔流直下。

  現在我們不坐滑梯了,沒了,再坐下去屁股也要磨沒了,我們拖著扶著拉著扯著逃向已經近了許多的渡口。

  手炮彈在我們中間開花,機槍在我們中間橫掃,日軍恢復得比我們想像中更快,我匆忙回首中已經看見他們在山頂上的身影。那是一群已經氣得瘋狂了的傢伙八五八書房,支援火器在山頂和近山頂放列,輕裝的步兵也下餃子一樣地滾坡,看來他們不打算放走我們一個。

  我們中不斷有人倒下。我們也累得根本跑不過追得像生了四條腿似的日軍,跟他們那幫生力軍相比,我們奔跑的速度也就相當個十來歲小孩也似的。

  死啦死啦在奔跑中大叫:「中彈了不要管!傷患過不去怒江!槍扔了!什麼都扔了!溺了水你放槍也沒用!」

  我們一邊跑一邊扔棄身上所有的東西,我跑得扶著岩石嘔著胃液,但是我看見從我身邊跑過的迷龍,他根本是扔得上半身都光了,但仍拖扯著半死不活的豆餅,於是我邊嘔著邊追上他們。

  槍炮在我們中間追射,往渡口就一條路,所以日軍的射擊也打得頗為集中。

  我們一路扔下武器、物資和屍骸,我們是世界上跑得最狼狽的一支部隊。

  我們紮好卻沒用上的竹筏一直就扔在渡口邊,先到達的人已經在死啦死啦的指揮下讓它泛水,在湍急的江流中,我們得死死抓著筏上的繩索才不讓它被沖走。

  但是我們往下卻猶豫了,行天渡現在有一座斷橋、兩條斷掉的渡索,沒有一條能維繫我們脆弱的生命。我們看著他,看著在水裡漂著的渡索,原來那條斷在東岸,迷龍扯過來那條斷在西岸。

  死啦死啦大叫:「上筏子!順著江水走勢就到東岸啦!」

  那沒用,對怒江這樣的水勢,趴在筏子上過江和趴在樹葉上過江沒什麼區別。我們仍愣登著,炮彈在灘塗上爆炸。

  死啦死啦怒喝:「我不會水的!怒江算個屁,我不會水都敢往下跳!」

  他他媽的真往水裡跳,就那下水的姿勢已經能看出絕不會水了,根本是跳起來往水裡一坐,水濺了倒有一人多高,他立刻就沒了頂,還算是存了個心,手上死死抓著一根綁紮時用來抓手的繩索。

  於是我們一窩蜂上了筏子,還剩多少個看不出了,只覺得人擠人地疊了好幾層,先上的抓著繩索把那傢伙從水裡拖上來,那傢伙甫入水便被江流壓進了水下,現在已經喝滿了一肚子,有氣無力地躺在筏板上,我們立刻橫七豎八在他身上疊了好幾層。

  我對他說:「沒死啊?」

  那傢伙蔫了,有氣無力地吐著江水,「沒事……沒死。」

  迷龍死死把著繩頭,把這堆滿了人的竹筏固定在岸邊,不辣和喪門星幫他把豆餅抄上筏子,但那倆傢伙也沒力氣了,只夠力把豆餅放在筏邊。

  迷龍問:「還有人沒人?!」

  郝獸醫忙說:「還有還有!」但是他看著落後的幾個在山路與灘頭的接合處被日軍的機槍射倒,只好改口:「沒有啦!」

  於是迷龍把繩索在身上繞了兩圈,猛撲上了筏子。

  被我們壓得半浸了水的筏子震動了一下,然後像被狂風卷斷的斷線風箏一樣駛離了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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