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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那女人死死把著僅有的一個握手處,被人推擻著,另一隻手抓著雷寶兒,她看著山巒線上的那個陰鬱而昏沉的傢伙,而身邊那個胖大傢伙則在更猛烈地推擻她,以至她一部分身子已經浸進了江水——死胖子實際上已經佔據了筏上最寬敞的位置。

  雷寶兒開始反擊,咬了那胖子的腿。胖子啊喲喂的大叫著,一把手抓住了附在腿上的那頭小型猛獸,他第一反應像是要把雷寶兒扔進水裡的,但他先看了迷龍老婆的視線,於是他回頭看見了山巒上一臉陰沉,還未從死戰中還魂的迷龍。

  胖子放開雷寶兒,代價是被雷寶兒不分好賴地咬著他的肥腰,他啊喲喂地慘叫著把迷龍老婆從那個搖搖欲墜的位置拉近他的身邊,從腰上連人帶嘴地把雷寶兒撕巴下來塞回迷龍老婆懷裡,然後用他肉山一樣的身體把迷龍的妻兒環抱了,做了一道擋住他人推擠的圍牆。

  筏子被拉扯著向江心駛去。迷龍在山巒上向那胖子鞠躬。

  死啦死啦又打光了一個彈匣,在換彈匣時他才有空看了江面上一眼,對迷龍說:「照顧你自己,你家人你是最沒出息的一個……和死人那麼親熱很好看嗎?」

  迷龍終於意識過來,抓著扣在他腰上的那兩隻手掰開,死人如土委地,迷龍從地上找到一支步槍,卡的一聲上好了槍刺。他再回殺場時了無掛礙,抬手就刺死了兩名圍堵康丫的日軍之一。

  剩下那個開始逃跑,康丫開始猛追,打了幾發子彈卻無一中的。

  日軍開始潰退,居高臨下之勢一旦不存就氣勢喪盡,他們退得簡直是連滾帶爬。槍聲零星了許多,因為只剩下我們追射的槍聲。

  我們追射。

  我在打又一個彈夾,知道彈藥緊張,我儘量不虛耗每一發子彈,我在瞄準被康丫追的那名日軍,那傢伙猴精地在灌木和樹林中繞著圈跑,弄得槍槍放空,讓我和康丫都心焦之極。康丫在我身邊跳腳大罵,他已經沒子彈了,拿石頭居高臨下的亂砸,邊砸邊罵:「有種的沒?回來老子給你日啊!」

  那太沒有殺傷力了,我扔了個長柄手榴彈給他,那傢伙接住了,看也不看當石頭扔了出去,居然准得要命,一直瞄而不中的那傢伙正從樹後邊鑽出來,簡直是拿腦袋在就這飛來之物——我看著那傢伙撲通摔倒。

  我罵著以掩飾我的驚訝與欽佩,「沒拉弦!你真他媽浪費!」

  康丫高興地說:「秦叔寶的撒手鐧!撒完還要揀回來的啦!」

  他就連蹦帶躥地從我身邊跑過去揀那枚手榴彈,揀回了手榴彈那個被砸得暈頭轉向的日軍也在往起裡爬,康丫過去一腳踹上了人的屁股,「有臉的沒?拿屁股瞅你爺?」

  他腳下是個完全被打得心智潰散的人,被踹翻了便又拱起來,只管把腦袋往灌木裡鑽。

  對康丫來說這真是個太有趣的遊戲了,他連三接四地拿腳踹,「兔子他二哥耶,你再拱南天門都要被你拱翻了……」

  然後我聽著步槍的連射,至少是兩支,看著他頭上的枝葉被打斷。

  我大叫:「康丫回來!」

  康丫就這麼著還在那尊屁股上撈了一腳,讓那個日軍完完全全是爬進了灌木,從我的位置看不清在灌木裡殺回馬槍的日軍,只看見追射著康丫的彈道,那小子在彈著點中間跑得像兔子又像袋鼠,醜陋得丟盡了軍人的臉,我清晰地看見跳彈蹦到了他的身上,這大概讓康丫很憤怒,他不跑了,站在彈著點中間對著灌木裡大罵:「他媽的!有夠的沒?都打著了還打?!」

  他手揮了一下,一道抛物線飛進了那處灌木裡,我想那傢伙又把手榴彈沒拉弦就扔出去了,但那小子瘸著蹦回我身邊時我聽見了灌木裡的爆炸,灌木裡啞然了。

  那小子坐在我身邊,笑得直咳嗽,「拉弦了,這回我拉弦了。」

  我回頭看了看我們曾血戰的山頂,硝煙在散,站的,躺的,坐的,像我一樣剛放棄追擊的,還有一些氣喘吁吁一直在爬山剛爬入我們中間的,像阿譯豆餅郝獸醫這一拔子——那一批剛進入就有好多栽倒的,趴在地上嘔吐。死啦死啦把他們踢起來,而迷龍把一面日本軍旗拔下來扔了。

  我呆呆看著他們。

  與死啦死啦為伍就得預備好在謊言中生活——被我們從山頂撞下去的日軍足一百多人,兩個加強小隊,斥候絕沒有這麼大規模——他們甚至已經在峰頂插上了軍旗。

  沒死的人傻呵呵地樂,十五分鐘,我們把占絕對制高點的敵軍趕回林裡吃草,幹掉他們三分之二。我們沖向一條巨大的惡犬,齜出我們以為早已經退化沒了的獠牙,吼著。我咬死你。

  死啦死啦在交叉揮動著他的雙手,「築防!沒死的都起來築防!」

  我在他看到我之前就躺倒了,呵呵地樂。

  康丫對我說:「想逃工啊?又偷懶?」

  我有點兒歇斯底里地輕笑,並擻著他發出他不明其意的吠聲,「汪汪。」

  「別碰我的傷啊。」康丫說。

  我撥拉開康丫那條炫耀般橫在我旁邊的腿,它中了跳彈,「賤人賤命,一個找死貨打這種仗才被啃到一口。你爹媽還真給你改了個好名。」

  康丫居然笑得頗有豪氣,一邊帶著咳嗽,「賤?老子有汽車開那會,油門一響黃金萬兩,你們這幫路邊蹭的才賤過灰老鼠。」

  我忽然愣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瞪著康丫,康丫輕輕地壓抑著他的咳嗽。

  我沉默著在他身上尋找,我找到了,日軍的第一槍就擊中了他的肺部,傷口冒著血泡,而我一直以為他僅僅被跳彈啃掉了腿上的皮肉。

  康丫咳著,給我一個蒼白而無奈的表情,「有繃帶的沒?」

  「……獸醫!!」我大叫。

  我從望遠鏡裡看著。死啦死啦在一個遙遠之極的距離喝叱著——阿譯帶著幫身上沒有硝煙痕跡的人在挖散兵坑,用少得可憐的一點兒工兵工具,他們連刺刀和飯盆都用上了——距離很遠,叱聲卻就在耳邊,「林營座,這是你們為弟兄們挖的坑,你自己蹲下試試。」

  阿譯只好蹲了,那坑又窄又淺,阿譯只好抱了膝,像極了拉屎,而且整個腦袋很無辜地露在外邊。

  死啦死啦責問他:「要擦屁股紙嗎?這是屎坑還是散兵坑?弟兄們把命交給你們,你們只負責屁股?」

  阿譯只好苦著臉,「工具太少了。這土又硬,硬膠土。」

  「列位在受罰,山頂開打,你們還爬在半山腰,讓你們的袍澤兄弟以寡擊眾,如果他們也像你們一樣差勁,我們已經被日軍分幾口吃掉了——看得出你們很抱歉,能不能讓你們的歉意變成夠深的散兵坑呢?」

  「能……可我不是怯仗。」阿譯說。

  死啦死啦說:「真好,我知道你們是體質嬴弱,營養不良,可還有一個體質羸弱營養不良的死瘸子居然一直跑在我的身邊……」現在他看見我了,便遙遠地指著我叫囂,「孟煩了,我不是在誇你!你那樣反拿了望遠鏡,是覺得離我遠一點兒比較安全?」

  我悻悻地放下望遠鏡,讓一切回到一個正常的距離。

  「去檢查陣地!我會來找你麻煩的!」死啦死啦看了眼仍死心眼兒在坑底使勁兒的阿譯,「挖不下去你也壘不上來嗎?從這往上壘呀!我的營座爺爺!」

  我連忙在他還沒工夫來找我麻煩前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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