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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我說:「不看白不看。誰讓你長得象萬獸園。」

  和丘八們混一堆我早已學會了狠惡,那傢伙看我一眼便把身子歪回去了,那是表示讓道和惹不起的意思,我和老郝從他身邊擦過,這不可能是個日軍,他的北方話實在太地道了。

  往下就沒費什麼事了,一個系白毛巾的傢伙非常主動地向我猛點了一下頭,那實在是個非常日本化的動作,我依樣畫瓢地還了回去,一邊奇怪怎麼這麼明顯的一個日軍會沒被旁人認出來。然後我便站在他左近與他面面相覷,那傢伙嚴肅地看了看我,然後又很有潔癖打量郝獸醫那條灰黃色的白毛巾。

  我向周圍看了看,喪門星是離我最近的,那傢伙獨身盯住了一個,並且很若無其事地抱了膀子看著對岸的迷龍在跟守橋的點頭哈腰,而他身後那位白毛巾義憤填膺地瞪著他背的那把刀,大概在尋思這玩意到底砍過他多少同僚。

  死啦死啦從人群中冒頭,他爬上了阿譯領歌的岩石,他的目光從這整隊人中掃過,一手玩著肩著的步槍。

  我在冒著汗,我用毛巾擦著汗,我視野裡的迷龍跟人鞠了十七八個躬之後,終於和人拿著繩索走向一塊他早看好的夠粗的大樹——守橋的總算是不再攔他了。

  我轉回頭就不得不正對那名近在咫尺的日軍,並且他很想和我說話。

  那個人用日語跟我說話,鬼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我嘬著唇,像我所見過的日本人那樣嚴肅地搖頭。

  那傢伙幾乎忍不住要給我鞠個九十度的大躬,一遍日語嘟囔,好像在認錯。

  我只好繼續嚴肅地搖頭,搖頭中我看見郝獸醫憂急地瞪著我,於是我想起去看岩石上的死啦死啦,我回頭時那傢伙已經把槍下了肩。

  那傢伙根本不給人反應時間地拉了個空栓。

  我轉回頭向我身邊那位多嘴的先生,轉頭的時候已經把手按在後腰的刺刀上,然後我看著多嘴先生對著我咕嚕咕嚕地想說什麼,郝老頭兒以一種很抱歉的神情把一把絕對不可能用來格鬥的小刀從他後肋上拔了出來,面對我的愕然他幾乎有點不兒好意思,「……其實他們的心肝肺和咱們長得沒啥兩樣。」

  我轉開頭,喪門星正猛然轉了身,讓仍在瞪他那把刀的日軍忽然對了他那張沒表情的臉,然後他在人發愣的時候就拔了刀,順著拔刀的勢頭就一刀把對方給劈了。

  然後我聽見一聲怪叫,剛才我沒看見的康丫從人群中跑了出來,我簡直不知道那傢伙是咋想的,後邊追著那個狂怒的日軍屁股上紮著康丫的刺刀。死啦死啦從岩石上跳下來,把一杆沒彈的步槍當暗器飛了過去,那名日軍被砸得摔倒,喪門星虎跳上去補了一刀。

  死啦死啦拔出了他的刺刀,「走!」

  我們的隊伍中已經開始出現了騷動,幸好那種騷動還不會被對岸發現。

  我擻著臉色慘白的阿譯和不知所措的郝獸醫,「告訴大家,死的是日奸,不要聲張。」

  阿譯扯得嗓子都變了調,「——大家聽著!」

  我低聲喝道:「不要聲張!」

  阿譯壓得嗓子都變了調,「……你們過來聽我說……」

  我瘸著,跟著拎刺刀的死啦死啦和擎大刀的喪門星。

  我們的本意是給像康丫這樣不能收拾殘局的傢伙幫忙,我們飛速跑向隊尾,所過之處,不辣正把他的毛巾壓在地上,豆餅在用石頭狠砸。

  萬獸園被我前邊跑的兩位推得足一個轉,我把他那張正朝了我目瞪口呆的臉又推了半個轉,我們所過之處,蛇屁股把他的毛巾壓在地上剁,好幾個同僚把一個擠在山壁上捅,隊尾處的狀況更好一些,一個同僚已經幹掉了他的目標在和一群驚慌的傢伙小聲解釋。

  死啦死啦站住回身,雖沒笑但表情也有些舒心,喪門星也站住了,我也不費那個勁了,我氣喘吁吁地站住。

  然後我聽著身後傳來的砰然槍響,我轉身,看見豆餅目瞪口呆看著腹側的一個血洞。一個人從他那邊向我猛衝過來,快被他撞到時我才看清那傢伙是已經兩次與我擦肩的萬獸園。

  我根本經不住那一下撞,騰空飛起撞到了山壁上,那傢伙野牛一樣從我身邊跑過,用一種亡命的速度跑向上南天門的路,連剛反應過來的喪門星都追不上他。

  我暈頭轉向向著死啦死啦大叫:「他是中國人!」

  而那傢伙在亡命奔逃的大叫中已經給了我們答案:「皇軍!皇軍!」

  然後槍響了,那傢伙掙了一下,順著峭壁滾進了怒江。

  我轉頭看著站在石頭上的阿譯,他終於打准了一槍,也是不該打的一槍。

  我轉頭看著死啦死啦苦澀的表情,無聲已經沒有必要了,他把一個彈夾裝進彈倉。

  我轉頭看著被不辣扶住的豆餅。

  我轉頭看著站在山道上發愣的喪門星。

  我轉頭看著江那邊正拿著繩子在發怔的迷龍,和不再管迷龍退往工事的守橋兵——引爆裝置無疑就在那裡。

  我轉頭看著拿著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從隊伍中站起來的蛇屁股。

  我再轉頭時一下什麼也看不見了,一聲巨大的爆炸震盪著怒江兩岸,本來就震耳欲聾的聲波在山野裡再一次次被放大,我們的隊首在爆炸中臥倒躲避即將紛落的石塊和斷木。

  我呆呆看著那座橋在爆炸中分崩離析,連同橋上的一切,死了的人,還沒死的人,隨同橋的殘骸一起升騰。我呆呆看著迷龍們在爆炸中被震倒。我呆呆看著守橋兵中最勇敢的人給了行天渡的渡索幾刀,卻沒能砍掉它就跑進了那邊的工事。

  曾經是行天渡的碎片開始在我們頭上下雨,讓我只好抱著頭什麼也不敢看了。

  我曾經信過的,我不再信的一切,我一直在試,可我沒辦法劃燃,永遠沒辦法劃燃我的火柴。

  最靠近南天門的喪門星沒有被震波波及,他在沖我們大叫:「斥候!」

  槍林彈雨幾乎把他覆蓋了,他用一個習武者才有的步子跳踉回到我們的隊尾。被震得頭暈眼花的我呆看著死啦死啦向彈著點發起衝刺,他不是要衝鋒,而是要看清楚目標。我們很快就都看得見了,南天門的山峰上出現曾經被我們打得不敢再現的身影,刺刀上挑著日本旗的日軍在向我們射擊。

  不知誰在大叫:「跑啊!」

  我們頓時就亂了,隊尾擁向隊首,隊首沖向渡口。我立刻被擁了起來,我發現要不被踩死就只能轉身隨大流,我轉了身,並且以我以為一個瘸子不會的潛力領先。

  我在奔跑中看著我們唯一可能逃生的渡口,那邊的迷龍搖搖欲墜地在東岸爬起身子。

  迷龍從東岸看著我們,主要是看他的妻兒,在他的視野裡,迷龍老婆和雷寶兒都徹底被擁向渡口的人群淹沒了。

  迷龍大叫:「快來幫手啊!」

  他左右環顧了一下,一個被碎石擊中額頭的同僚躺在水窪裡,其他的正散向東岸臨山的防禦工事。

  迷龍連罵都不罵了,他得節省自己的體力,他用繩索在樹幹上繞圈,用自己最大的力氣打了死結,然後脫了衣服掛在繩索上,他後退了幾步把自己蕩了起來向西岸滑行——他想這樣把自己送回妻兒身邊。

  也許迷龍曾見本地人這麼做過,但這未必適合一個東北佬兒,蕩過三分之二的距離他就滯在那了。迷龍聽著衣服發出的撕裂聲,他在兩岸的喧囂聲中抬頭,看著那件本來就跟破布相差無幾的衣服上出現一個裂口。

  我在奔跑,被推擠,扒拉開別人也被別人扒拉。山頂日軍的槍彈在我們中間攢射,儘管遠成了這樣只能算是流彈,但因密集仍有人栽倒。

  我看著迷龍從他拉的渡索上落入江裡,連個花都沒打就消失了。我沒空感歎,繼續奔跑。郝獸醫正臉色慘白地在山壁邊護著迷龍老婆和雷寶兒,我猶豫一下,拉上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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