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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啥玩意兒嘛?」我說,但我立刻意識到這小子終於提出了一個有數的辦法,「……唱什麼歌?」

  對一個隻學過政教而從未學過軍事的軍官,我可算問了阿譯一個正中他下懷的問題,「唱這個,這個歌!」

  那傢伙從我身邊躥開,跳上一塊石頭,賣力地揮著手以引起大家注意。好吧,我們注意到他了。

  「我是林營長!大家一起來,跟我唱!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於是我們就開始嚎上了,整隊的人站在江邊對著對岸吼: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忍情輕斷思家念,慷慨捧出報國心……」

  我仰望著阿譯吼,那真不好受,那傢伙以一種顛狂的狀態打著拍子,眼淚鼻涕說不定還有口水全對著我紛落如雨。

  我抹著眼淚,「你他媽哭哭哭什麼?」

  「我他媽哭哭哭什麼?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為做漢終軍,我成為粗鄙不堪的丘八,班定遠越來越遠,我成為昔日拿著水龍和槍托對我的同學猛揍的人……可是阿譯你他媽哭哭哭什麼?

  我們的歌聲終於漸停。對著迷龍的槍口放下,來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在向他發問,客氣了些,至少是在理論而不是毆之以槍托,向之以槍口。

  喪門星又在唱歌,已殞戴安瀾將軍的《戰場行》,沒阿譯那麼誇張,但哼的也帶起來一片。我聽了會兒那比較沒文采的歌詞,激動過去了,我們雖然拖了時間但似乎也可平靜地過江。

  康丫在後邊拍著我的肩,「耳朵拿過來。」

  我把耳朵拿給他。康丫的咬耳朵真是不折不扣的咬耳朵,「小日本幹到東京了,別跟別人說。」

  我退了一步,撓著被他弄得生癢的耳朵,「什麼意思?」

  「不知道。隊尾傳過來的,讓小聲跟熟臉傳下去。」

  「……別跟別人說還往下傳?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怎麼傳?」我問他。

  但我傳給了郝獸醫,並且聽著再從不辣嘴裡傳幾道後就成了「跟你熟我才說,小鬼子把小東京打了,小日本只好家搬到緬甸了」。

  豆餅瞪著眼驚咋,「那太擠了吧?!」

  我瞧不下去了,我在佇列裡周遭尋找死啦死啦,我仍然找不到他,於是我離隊走向隊尾。

  還沒到隊尾我就看見了死啦死啦,他站在樹邊,看見我來就嘻裡哈啦地向我揮了揮手,一邊解著褲子扣走向樹後,看起來他像要去小便。我跟上。

  我到了樹後,這裡是一片小小的空地,死啦死啦全無便意地站在那裡看著樹後,我過去看著他看的東西:一個已經死了的中國兵靠在樹幹上,刺刀紮在他胸口,血還在流——如果我對他有什麼印象,就是他是被死啦死啦從散兵游勇中踢進我們佇列的潰兵之一。

  「是日軍。你們唱歌時他幹張嘴,我瞧出不對,他也瞧出不對,他進林子,我跟,他想殺我。就這樣了。」死啦死啦說。

  我問:「你往隊首傳話的就是這個?」

  「別聲張,日軍就在我們中間,向你熟人傳話。我讓蛇屁股傳的話,怎麼啦?」

  「找個廣東人傳話?!現在都傳成小緬甸打了小東京,小鬼子和小日本鬧分家啦!」我說。

  死啦死啦啞然,但他現在笑不出來,我也笑不出來。

  他說:「我錯了,錯了錯了。光想這事兒了——去叫你最信得過的人來這。」

  我一邊出林子一邊嘀咕,「什麼叫最信得過的?」

  死啦死啦在搜索著那具屍體,「就是比你可靠的,快去。」

  我悻悻地瞧他一眼,出去。

  阿譯在看著對岸,也聽著炮聲。

  迷龍仍在和那名軍官理論,守橋兵收走他們所有人的槍械。他們並不緊張,因為那只是為了保險。

  裝設炸藥的工兵已經退離位置,他們的工作已經完畢。而橋上橫著的那輛車終於被齊心合力推進江裡。

  現在我們是很多人看著那具屍體,郝獸醫、不辣、蛇屁股、豆餅、喪門星、康丫,幾乎都是收容站裡出來的傢伙——我碼的。

  「可靠不可靠就不知道,反正這些都是一起從禪達出來的——就這些了。」我說。

  死啦死啦沒理我話裡的挖苦、惆悵與牢騷,他整理著死人圍在脖子上的一條白毛巾,甚至是刻意把它弄工整一點兒,「上回跟咱們交一手就蹤影不見的日軍斥候。現在出來了。想的是跟著潰兵一塊兒混過橋吧,要是占了橋他們大軍從南天門沖下來就真是一瀉千里了。這是他們防止誤傷的標識,我剛才在隊裡看見十幾個。」

  我說:「我剛看見個紮毛巾的開小差往南天門上去了。他們不想被裹進來,亂他們才好混,可團座把他們編進了隊裡,咱們這隊人可不亂。」

  不辣發急,「宰了呀!這批打前鋒的猴子挺好打的,一挨槍就掉頭找媽。」

  於是我們一起看著那個傻瓜。

  豆餅附和道:「嗯哪!」

  於是我們又多了一個傻瓜可以看了。

  死啦死啦問不辣這個傻瓜:「壯士,就現在這態勢,你就看看迷龍被逼脫了褲子,槍聲一響說打鬼子,你覺得橋還能在嗎?然後堵這邊上萬人陪你楚霸王玩破釜沉舟?」

  不辣語塞:「……哦,是啊。」

  死啦死啦看著大家說:「諸位都是本人的親信。」我斜眼向著那個涎不知恥的傢伙,他可不在乎。「諸位親信,各自再找信得過的人——你們不會笨到把日軍當中國人吧?——各自盯好一條毛巾,等我號令一起動刀,別開槍。」他用肩上的槍拉了個空栓,「這就是號令。」

  這樣的事態嚴重得讓我們無心說話,我們沉默地離開,一個沒有刺刀的同僚拔下了死人胸上的刺刀,我拽掉了死啦死啦剛整好的毛巾。

  死啦死啦頗覺得有趣地看著我,那是他那種方式地表示讚賞。

  我一邊走一邊往脖子上系著毛巾。郝獸醫跟在我身邊,緊張地依樣畫瓢,只是他那條白毛巾完全是灰黃色的了,整個一條破布。現在我們無心去管這些細節,我們從我們的隊伍中走過,現在看任何一個人都像中國人又像日本人,好在還有毛巾。

  我走過一個確定無疑像我一樣系著白毛巾的傢伙,但是不辣已經和豆餅在旁邊起勁地挖鼻孔,我只好錯開這朵有主名花繼續前行,我幾乎和另一個傢伙臉對了臉,可他的毛巾不是系在脖子上而是搭在肩上的——我只好瞪著他。

  那傢伙便橫了過來,「看什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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